五载光阴,如白驹过隙。
天盛宫阙的琉璃瓦在时光中沉淀出更深的色泽,而宫墙之外,北国大地早已换了人间。
曾经十室九空、饿殍遍野的凄凉景象,已被连绵的阡陌良田和星罗棋布的安稳村落取代。
官道宽阔平整,商旅络绎不绝,驿马传递的不再是烽火告急,而是丰收的喜报和寻常的家书。
承元,那个曾经在龙椅上瑟瑟发抖的幼童,在慕风呕心沥血的辅佐和晚情太后的精心教导下,已成长为一位沉稳睿智、颇具仁君之风的少年帝王。
他正式亲政,执掌玉玺,眉宇间多了几分慕风熏陶下的温润与深思。
朝堂之上,新政根基已固,虽仍有暗流,但大局已稳,人才辈出。
是时候离开了。
紫宸殿外,承元一身明黄常服,亲自相送。他紧握着慕风的手,年轻的眼中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与深深的不舍:“太傅…不,慕先生。若无先生的殚精竭虑,匡扶社稷,绝无北国今日之盛景。朕…与母后,与天下百姓,永感先生大恩。”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安静侍立的千渝,深深一揖:“师母妙手仁心,救先生于沉疴,亦是我北国恩人。此去…万望珍重。”
慕风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与操劳的刻痕。
他气度从容,眼神温润依旧,却少了朝堂上的锐利锋芒,多了几分卸下重担后的平和与释然。
他微笑着回握承元的手,:“陛下言重了。臣本布衣,蒙先帝与陛下信重,得效微劳,已是万幸。如今陛下英明神武,朝堂清明,四海升平,臣心愿已了。这万里河山,是陛下的河山,亦是万民的河山。
望陛下永记‘民为邦本’,励精图治,则北国幸甚,苍生幸甚。”
千渝站在慕风身侧,穿着一身便于行走的素色衣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披风,长发简单挽起,斜插着那支白玉簪。
她清丽的容颜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而宁静,仿佛洗尽了铅华。
她向承元微微颔首:“陛下保重。民安则国泰,愿陛下永怀此心。”
没有繁复的仪仗,只有一辆朴实无华的青篷马车,由两匹温驯的老马拉着。
石周和今今带着几个亲兵,执意要护送至京畿之外。车帘放下,隔绝了宫阙的巍峨与承元殷切的目光。
马车辘辘前行,驶出沉重的宫门,驶向宫墙之外那片广袤而充满生机的天地。
随着宫门在身后渐渐远去,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瞬间充盈了四肢百骸。
多年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他兑现了对赫连泽的承诺,为承元铺平了道路,也亲眼见证了这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如何在他的手中,以及与无数人共同努力下,一点点复苏、强盛。
那些熬过的夜,呕过的血,经历过的惊涛骇浪,此刻都化作了无憾的释然。他终于可以放下“太傅慕风”的身份,只做回他自己。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安静陪伴的妻子,心中充满了温柔与感激。这么多年,若无她不离不弃的守护与妙手回春,他早已化为尘土。
余生,他只想牵着她的手,去看他们共同守护下来的、这太平盛世的模样。
千渝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那个贴身的小小锦囊,里面装着几粒冰冷的“九转还阳散”药丸。
八年之期,已悄然过去五年。时光如同指间沙,飞速流逝。看着慕风此刻红润的面色、轻松的神情和对未来旅程的期待,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甜蜜中夹杂着尖锐的痛楚。
他不知时日无多,只当余生漫长。而她,是唯一知晓那冰冷倒计时的人。这趟旅程,是她为他精心策划的告别,是她想陪他再看一眼他们为之付出一切的河山,更是…回到一切的起点。
她必须打起精神,将所有的悲伤和恐惧都深埋心底,用最灿烂的笑容,陪他走完这最后的路程。至少,在这段路上,让他只有快乐,没有阴霾。
马车并不急于赶路,如同闲云野鹤,随心而行。他们沿着蜿蜒的雍河溯流而上,走过当年千渝流亡时目睹人间地狱的河岸。
如今,河岸两侧沃野千里,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农人挥汗如雨,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曾经摆渡难民的老者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坚固的石桥和繁忙的渡口。
他们深入北境边陲,寻访当年百姓以农具为武器死守的坞堡孤城。
残破的城墙依稀可见旧日烽烟的痕迹,但城内却是一派祥和。
孩童在修缮一新的街巷中追逐嬉戏,妇人坐在门前织补,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认出慕风便是当年力主重建此城、减免赋税的大人,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絮叨着如今的好光景。
在一处山清水秀的村落借宿。主人家热情好客,端出自酿的米酒和新鲜的蔬果。
饭桌上,男主人自豪地讲述着自家新添的耕牛和新开垦的坡地,得益于朝廷的清丈田亩和新农具推广,日子越过越红火。
女主人则笑着说起儿子在州城的官办学堂读书,将来或许也能考个功名。
昏黄的油灯下,一家人其乐融融,谈论着秋收的期盼和来年的打算。那平凡的、充满烟火气的幸福,是如此真实而动人。
慕风和千渝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
慕风端起粗糙的陶碗,饮了一口农家自酿的米酒,那甘冽中带着微涩的滋味,仿佛比宫中的琼浆玉液更醉人。
他看着眼前安宁祥和的景象,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轻轻握住了桌下千渝的手。
“看到了吗,渝儿?”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炊烟…这才是最美的风景。”
他想起了赫连泽临终前望向窗外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奏疏中描绘的蓝图。
如今,蓝图化作了眼前真实的炊烟与笑脸。这,便是他们付出一切的意义所在。
千渝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满足与欣慰,心中百感交集。
有骄傲,有欣慰,更有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的酸楚与不舍。
她用力地点点头,将眼中的湿意逼回:“嗯,看到了。很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美。”
游历数月,踏遍了北国复苏的肌理,看尽了山河无恙、百姓安乐。
马车最终调转了方向,朝着记忆深处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驶去——桃源境。
越靠近那个方向,千渝的心绪便越是复杂难言。曾经的伤痛、刻骨的仇恨、奶奶慈祥的面容、村民们质朴的笑脸…无数记忆碎片翻涌上来。
而慕风,也变得异常沉默。他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逐渐熟悉的山水轮廓,眼神深邃,带着追忆、愧疚,以及一丝近乡情怯的忐忑。
马车驶入当年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山路。记忆中山洪冲刷出的沟壑已被填平,崎岖的小道变成了平整的土路。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血腥与焦糊,而是清新的草木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终于,马车在一片开阔地前停下。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怔住了。
想象中的废墟并未出现。当年被付之一炬的村落旧址上,已然建立起了一个崭新的村庄。
房屋不再是简陋的茅草屋,而是整齐的土坯或砖瓦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溪水边。
村口立着一块古朴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新安里”。
眼前的景象,带给慕风充满生机的、温暖的震撼。焦土之上,竟能生长出如此安宁祥和的村落!
那袅袅升起的炊烟,那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那在田埂上奔跑嬉戏的孩童…
这一切,都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心灵。巨大的愧疚感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欣慰。
桃源虽逝,但桃源所象征的“安居乐业”的理想,却在这片土地上,以另一种方式顽强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他仿佛看到那些逝去的乡亲们,在云端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千渝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撼、释怀与感动的复杂泪水。
她看到了当年自家小院的大致位置,如今矗立着一座结实的瓦房,房前晒着金黄的玉米。
她仿佛看到奶奶坐在那想象中的屋檐下,对着她慈祥地笑。
仇恨的执念,在眼前这充满生命力的新家园面前,彻底消散了。
逝者已矣,而生者,在这片曾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重新建立了家园,延续着生命与希望。
这,或许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她紧紧握住慕风的手,仿佛要汲取力量,也仿佛在传递着同样的释然。
两人没有走进村庄,只是静静地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温柔地笼罩着整个“新安里”。
慕风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酒囊和两只粗糙的陶杯。
他默默地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轻轻洒在脚下的土地上,低声呢喃:“奶奶…各位乡亲…慕风…和阿渝…回来看你们了。这片土地…如今很好…很安宁…你们…安息吧。”
千渝也接过另一杯酒,缓缓洒落。她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任由晚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心中默念:奶奶,我回来了。带着他回来了。我们…都放下了。你们看,这里又有家了。
慕风揽着千渝的肩膀,两人相依而立,静静地看着这片承载着伤痛与新生、逝去与希望的土地。晚风拂过,带来新稻的清香和隐隐的饭菜香气。
“渝儿,”慕风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我们…到家了。”
千渝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热和有力的心跳,望着那片在暮色中安详伫立的“新安里”,轻轻点了点头,将脸颊更深地埋入他的肩窝。
“嗯,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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