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慈回来的消息，很快被山坡上的放牛娃传遍了村子。
最后接待三人的是村长，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佝偻着身子，乐呵呵地领着几人到他家里小坐。
低矮的屋子狭小昏黑，凑不出一套完整的桌椅，屋檐下滴滴答答漏着水，泅湿了坑坑洼洼的泥墙，淡淡的霉味似乎已经浸染到了一砖一瓦间。
乌以灵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面前和蔼的村长，他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原本浑浊苍老的眼睛奇迹般地焕发出明亮温暖的色泽。
他上上下下看着安慈，止不住地喃喃自语，“好，好啊。”
安慈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的泪花，他紧紧握着老人家的手，弯下身与他平视，“杨村长，我回来了。”
杨村长看着眼前已然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恍惚间想到了多年前那个瘦骨伶仃的孩子。
“离开家的这些年，我去了玉音宗成为食修。宗门的长老和同窗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帮了我很多，我也没怎么吃苦。”安慈顿了顿，又将身边的乌以灵和苏烟枝介绍给杨村长，“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都是极好的人。”
苏烟枝率先伸出手，“村长好，我们都是安慈的师妹，他比我们年长几岁，经常帮衬我们，我们感谢他还来不及呢。”
杨村长点点头，因为过于激动，两只满是褶皱的手此刻不住地颤抖着。
“杨村长，如今安慈学成归来，是有个好消息想告诉大家。”照顾到老人家耳朵不太好，乌以灵特地放大了声音，而她的声音也穿过摇摇欲坠的泥瓦房，清楚地传入了墙外那些问询赶来的乡亲们耳朵里。
“我们找到了让太阴山不再穷困，不再饥饿的方法。”
“啪嗒——”
屋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几人循声望去，却见刚入山时遇到的放牛娃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脚边则是累成小山的砖头，显然他方才就是趴在窗边听墙角。
放牛娃浑身上下都是灰扑扑的，但一双眼睛却是出奇的明亮。
他冲上前来抱住安慈的腿，串珠似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真的吗？安慈哥？我们真的可以不再挨饿了吗？”
安慈低头摸摸放牛娃的头，他记得自己当初离家时，这孩子连路都走不稳，一晃眼都到了满山跑的年纪了。
乌以灵蹲下身，她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大把糖块，五颜六色的糖果包裹在亮晶晶的糖纸里，勾得小孩子移不开眼。
她有些好笑地把糖块全部放进放牛娃手里，“拿去和小伙伴们分着吃吧。”
而放牛娃的母亲也匆匆忙忙跑进来，她拎着儿子就要往外走，也是这时，乌以灵看见了屋外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因为贫困与饥饿，显得格外瘦削灰暗，青黄色的脸上，唯有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屋内的安慈。
也是在这时，乌以灵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安慈为何学不成名誓不还。
安慈重新望向杨村长，少年目光如炬，几乎像是熊熊山火，誓要将这片土地上的穷困潦倒与饥荒灾祸，连着过往苦痛的岁月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村长，我想和您谈谈我们的主意。”
屋外日光渐渐黯淡下来，傍晚时山雨淅沥，风雨吹打着风烛残年的老旧屋顶，哗哗的雨水浇灌进屋瓦破碎处，又被乌以灵顺手施的法术补上。
烛光摇曳，豆大火光晕开一片暖色。
安慈坐在灯下，不厌其烦地和杨村长反复讲着他们的想法。
因为山中百姓大多不识字，他们也没有准备纸质文书，只能一遍遍地口述。
杨村长动作迟缓抬起头，他久久凝望着眼前口若悬河的安慈，仿佛透过他滔滔不绝的讲述，已经看见了太阴山头郁郁葱葱的灵果，那些甘甜鲜美的果子将会源源不断地运往山下，运到安慈所说的那些奶茶店里。
“安娃儿啊，村长年纪大了，你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明白。但村长知道，你是个实诚孩子，我们也愿意相信你。”杨村长伸出手摸了摸安慈的脑袋，“想做什么就去吧，村长支持你们。”
都说随着年岁渐长，人的眼睛也会变得浑浊，但在某些时候，那些年长者眼睛里往往会倒映着他们生命里印象最深的画面。
或许是眼前的烛火迷了眼睛，某个瞬间，安慈似乎又在杨村长眼睛里看到了多年前太阴山的饥荒，看到了多年积贫积困烙下的痕迹，看到了多年前离开故乡的自己。
走出村长家时，夜雨已停，寂静得只余下山风呼啸。
苏烟枝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望着那间低矮的屋子，仍然忍不住感慨，“真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安慈领着两人往前走，“我爹娘和村长的孩子也死在那些年的饥荒里，后来杨村长收养了我。但是村长家也穷，后来我考上玉音宗时，村长掏空了家底也凑不出路费，还是村里的乡亲们你一点我一点攒够了我离家的盘缠。那时候我就想，我不会一直漂泊在外，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
苏烟枝说，“值得庆幸的是，你做到了，以后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安慈也笑了，“是啊，一起会变好的。”
乌以灵看着眼前的安慈，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当初会那么厌恶自己，与其说他是厌恶原主不务正业虚度光阴，倒不如说他是憎恨浪费粮食又打心眼里瞧不起食修的人。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安慈今晚的话也格外多一点。
他说从前自己生活在山里，也是无忧无虑的放牛娃，只是后来灾荒降临，方圆百里颗粒无收，他看着饿到发疯的父亲试图吃掉同样神志不清的母亲，害怕地抱住提起斧头的父亲嚎啕大哭。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当天晚上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横梁上，母亲也喃喃自语着听不懂的话，抱着他想去投崖。
但安慈哭着挣扎，最后母亲扔下他，独自跳进了万丈深渊。
失独的杨村长收养了他，而他也自幼展露出不同于常人的修行天赋，早早考出深山，进入仙门名宗玉音宗。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离家那天，为他凑齐盘缠的乡亲们站在道路两边，而抚养他的村长则煮了好几笼面食让他带着路上吃。
从此山高路远，走过沿途饿殍载道和经年苦难，一路来到玉音宗。
在这里食修是百花齐放的修系底层，早早辟谷的仙家人并不看重食修，只有食修那个一把年纪的李长老仍然孜孜不倦地念叨着什么“但愿苍生俱饱暖”。
“那时候我就想着，修行之路各不相同，或为匡扶正义，或为功名利禄，或为除魔降恶，或为家族荣光……”安慈轻声开口，他的声音在辽阔的山谷里显得渺远，似乎穿过臻臻莽莽的丛林仍有余音，“那我是为了什么而来？我想我是为了太阴山不再挨饿而来，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愿景，但我却为它奔走数年。”
“小乌，烟枝，我想我一直缺你们一句感谢，如果没有你们，我大概也不会早早回到这里。”
乌以灵却是摇摇头，“不用感谢我们，这一路走来，你应该感谢心志始终如一的自己。没有在山外花花世界里迷了眼，而是数年如一日坐着冷板凳，直到梦想变成现实的那一天。”
安慈望着山间多年未变的皎皎圆月，许久没有说话。
-
夜里躺在狭小的床上，苏烟枝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忽然翻过身来靠近昏昏欲睡的乌以灵。
乌以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烟枝？”
苏烟枝趴在枕头上，她小声说，“我睡不着。”
乌以灵偏过头来，“是有什么心事吗？”
苏烟枝点点头，她捧着心口去“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安慈的过去居然是这样的……突然觉得平时和他争那一时的口舌之快会不会太不道德了？”
乌以灵见苏烟枝眉头紧皱，一副真的很苦恼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
苏烟枝佯装恼怒地拍她，“你还笑！”
乌以灵侧过身来，乌润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你觉得，安慈他讲这些是为了让我们同情他的吗？”
苏烟枝摇摇头，“当然不是。”
乌以灵认真道，“这不就得了，以后该怎么相处怎么相处。”
苏烟枝煞有介事地点头，“也是。”
她重新躺会原处，手里闲不住地玩着床边的帘子，那是一缕缕细绳状的帘子，只一会儿没看住苏烟枝，她就已经把帘子编成了几股麻花辫。
“小乌，今天安慈说，每个人来玉音宗或多或少都为了实现什么。”苏烟枝忽然说，“我出身农家，爹娘疼爱我，上头还有个年长些的兄长，我是村子里多年来唯一一个考上玉音宗的孩子，爹娘摆了十几桌宴席，兄长又卖了几头猪羊为我攒路费。但我却是个不争气的懒蛋，仅仅因为喜欢吃喜欢喝就报了食修系，爹娘虽然说学这个不如回家种地，却还是支持我来到这里。”
“我想我是信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所以才因为喜欢所以来到食修系，那么你呢小乌？我想你应该不只是为了追求晏师兄才来这里吧？”
乌以灵看着苏烟枝漂亮而灵动的眼睛，她似乎明白过来为什么小说世界屡屡偏离剧情掌控了。
生长于乡野又在家人疼爱下长大的苏烟枝，有着芒草的野性与出生牛犊的莽撞，所以她不会去追求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也不会为了那个不可能的男人抛弃一切。
狗血小说里的人物也有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即使是原著一句话未提及的安慈，他们的人生轨迹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走上既定的结局，所以他们挣扎着挣脱了原书剧情的束缚。
“我吗？”乌以灵想了想，“可能是为了活下去吧。”
苏烟枝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活下去？”
皎洁如水的月光落在窗畔，夏夜微凉的风吹拂起床帘，那几根丑丑的麻花辫也在风里缓缓摇曳着。
乌以灵的眼睛里是苏烟枝看不懂的笑意，某个瞬间，苏烟枝似乎透过乌以灵的面孔，看见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苏烟枝下意识附和，“我想，你应该已经做到了吧。”
乌以灵闭上眼睛，做到了吗？
马上就做到了吧，再努力一点，再成功一点，或许她就可以摆脱剧情的威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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