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书天阙又将养了几日,待身体勉强能支撑长途跋涉,我便向缥缈月辞行。她虽已恢复武功,但眉宇间那份历经沧桑后的沉郁并未完全散去。她执意送我至流书天阙外围,拉着我的手,千般不舍,万般担忧。
“此恩,缥缈月永世不忘。”她看着我,眼神复杂,“你回去后,万事小心。红冕边城非是善地,鬼方赤命他……”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打断她的担忧:“安啦安啦,我心里有数。你才要好好保重,别再让人欺负了去。若是闷了,随时可以来红冕边城找我,虽然那里可能没什么好招待的,但至少,有我这个人陪你说话。”
她终是露出一个极浅却真心的笑容,点了点头。
告别缥缈月,我踏上了返回红冕边城的路。原本不算太远的路程,因着左腿那无法忽视的、一深一浅的跛行,而变得格外漫长和艰难。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经脉受损带来的滞涩和隐痛,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我那个冲动的决定。
好不容易捱到红冕边城那标志性的赤红地界,踏入那熟悉又压抑的大殿,我几乎是拖着腿挪进去的。
王座之上,鬼方赤命依旧是以那副狂霸不羁的姿态靠着,似乎在假寐。但在我踏入殿内的瞬间,他赤红的眸子便倏地睁开,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就锁定在我身上,尤其在我明显不自然的左腿停留了一瞬。
他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结,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和质疑:“你的腿怎么回事?” 那语气,仿佛我弄坏了他什么珍贵的物件。
我心头一紧,知道瞒不过,也不敢瞒。缩了缩脖子,尽量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将缥缈月如何被废武脉,隐春秋如何逼迫,我如何用《尽心篇》替她承受了代价,简略地说了一遍。末了,还小声补充了一句:“……所以,就这样了。不过缥缈月她没事了,恢复得很好……”
我话还没说完,鬼方赤命已经猛地从王座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几步就跨到我面前,赤红的瞳孔里燃烧着显而易见的怒火,他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震耳欲聋的吼声在大殿里回荡,我吓得一哆嗦,差点没站稳。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跛足!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苦境,多一分弱点就多一分死的可能!你倒好,上赶着给自己弄个残废!你的脑子是被魔息大帝打傻了,还是被怪贩妖市的鱼给啃了?!”
他劈头盖脸一顿怒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每一句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跛足在危机四伏的苦境确实是个巨大的隐患。我也知道,在他这种信奉绝对力量、弱肉强食的人看来,我这种行为简直是愚蠢透顶。
我想反驳,想说缥缈月不是不相干的人,想说有些东西比武力更重要。但看着他那张因为怒气而更显凶悍的脸,感受着他周身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煞气,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只不争气的左脚,闷不吭声,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个时候顶嘴,无异于火上浇油,我怕他盛怒之下,直接把我这条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腿给彻底废了。
鬼方赤命见我这副怂样,骂了半天,似乎也觉得无趣,怒气冲冲地又瞪了我一眼,恶声恶气地吼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滚去厨房!本王饿了!要是做的饭不合胃口,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赤王。”我如蒙大赦,连忙应声,也顾不得腿脚不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一瘸一拐地朝着厨房的方向挪去。
背后,似乎还能感受到他那道又怒其不争、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凌厉目光。
我拖着一条不便的腿在厨房里忙碌,要比以往都要吃力得多。切菜时需得更小心地保持平衡,搬动米缸水桶时,左腿传来的隐痛也时刻提醒着我的不自量力。我正专注地跟一条顽抗的活鱼搏斗,试图将它拍晕,眼角余光再次瞥见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如同暗夜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目标明确地伸向我刚炸好、准备用来做配菜的酥肉。
“赨梦!”我这次眼疾手快(或者说,是腿脚不便让我只能待在原地,反而更容易发现他),拿着锅铲的手指向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你又偷吃!”
氐首赨梦动作一顿,捏着那块金黄的酥肉,却没有立刻塞进嘴里。他转过身,那双带着野性的眸子这次没有立刻移开,反而直勾勾地看向我,更准确地说,是看向我站立时明显着力不均的左腿。他沉默了几秒,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无视我或者直接走掉时,他却开口了,声音依旧是低沉沙哑的,却问出了一个让我猝不及防的问题:
“为什么?”
我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为什么?”
他抬了抬下巴,精准地指向我的左腿,眉头皱起,似乎真的感到困惑:“你平时,不是最怕疼?”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佐证,“一点小伤,蹭破皮,都要叫半天。”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疑惑,反而比任何刻意的关心或嘲讽都更让我窘迫。确实,我以前在红冕边城,偶尔切到手或者被热油溅到,确实会忍不住龇牙咧嘴抱怨几句,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关心,居然记得这种细节。
被他这么直白地问到痛处(字面意义上的痛处),我一时语塞,握着锅铲的手紧了紧。为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未必能完全说清。当时那种情况,看到缥缈月那心如死灰的模样,一股热血冲上头,就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代价什么的,根本来不及细想。
我低下头,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想了想,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下来,带着点不确定:“我也不太清楚。” 用锅铲无意识地拨弄着锅里的鱼,组织着语言,“可能……只是我不想看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吧。”
“看到她难过,我这里,” 我下意识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会不舒服。比腿疼还要不舒服。所以,就算知道会疼,会变成现在这样,好像也没那么后悔。”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听起来有点傻气,为了别人让自己受苦,在红冕边城这种地方,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有些忐忑地抬眼看向氐首赨梦,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是嗤之以鼻,还是觉得我无可救药。
然而,氐首赨梦并没有露出预想中的嘲讽表情。他只是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块酥肉,眉头依旧皱着,那双总是充斥着戾气与冷漠的眼睛里,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理解的微光。他像是在咀嚼我的话,又像是在思考一个从未接触过的难题。
“不想看她……愁眉苦脸……”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仿佛这是什么深奥难懂的武学秘籍。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把那块酥肉放进嘴里,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再次融入了厨房外的阴影里,留下我一个人对着咕嘟冒泡的鱼汤发愣。
这家伙,居然真的在思考?我摇了摇头,继续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只是心里那份因为跛足而产生的阴郁,似乎因着这短暂而奇怪的对话,驱散了一点点。
将最后一道汤羹小心地舀入汤盅后,我才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因长时间站立而更显酸痛的左腿重心,这才端起沉重的托盘,一步一顿,尽量让自己走得平稳些,朝着大殿主位挪去。
鬼方赤命依旧靠坐在王座上,单手支颐,赤红的眸子半开半阖,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殿内火光跳跃,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平添了几分肃杀。
我尽量放轻脚步,但跛足行走时那细微却无法掩饰的、一轻一重的落地声,在空旷的大殿里依然显得有些突兀。我能感觉到,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尤其是我的左腿,带着审视,以及一丝未散的余怒。
将菜肴一样样摆放在他面前的石案上,我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准备迎接他可能有的挑剔或责难。
鬼方赤命坐直身体,目光扫过案上色香味还算俱全的饭菜,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开始进食。他吃饭的动作依旧带着一股沙场征伐般的豪迈(或者说粗鲁),速度很快,但却异乎寻常地沉默,没有像往常那样边吃边评价几句“尚可”或是“火候差了”。
这种沉默反而让我心里更加没底,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我偷偷抬眼觑他,只见他咀嚼的动作偶尔会微微一顿,那眼神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掠过我的左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继续埋头吃饭。
整个用膳过程,就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静默中度过。直到他将最后一口汤饮尽,放下碗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才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这关总算过去了。
我上前一步,正准备收拾碗碟,他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以后,你就留在城内,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准外出。”
我动作一僵,愕然抬头看他。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大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你这副样子,出去也是丢红冕边城的脸,更是找死。”他的话语直白而刻薄,没有丝毫委婉,“既然是自己选的路,就老老实实待在城里,把你这厨子的本分给本王做好了。听清楚了?”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话语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将我捆缚。这意味着我失去了自由出入的权利,意味着我被变相地囚禁在了这座赤红的城池里。虽然早就料到付出代价后境遇会变差,但亲耳听到这近乎囚禁的命令,胸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
我看着他那张不容置喙的脸,所有争辩和哀求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我知道,在他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最终,我只能低下头,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
“……是,赤王。听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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