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官道,尘土混杂着未散的血气。回京的队伍沉默地前行,与去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队。
顾守渊骑在“追影”背上,直到看见顾府那熟悉的、不算阔气的黑漆大门,她才恍然有种从修罗场重回人间的隔世之感。
门房远远看见她,先是愣住,随即像是被火燎了屁股,连滚带爬地冲进府内,声音带着哭腔的狂喜:“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她刚被亲兵扶着踏下马背,脚底甚至还没完全踩实地面,两道身影便已从门内疾奔而出。
“渊儿!”
母亲徐氏几乎是扑了过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指节发白。目光像梳子一样,从头到脚,细细地梳过她每一寸,最终死死钉在她包扎着的手臂上。
那目光里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无法言喻的后怕,最终统统化为滚烫的泪水,和一句带着颤音的责骂:“你这孩子!怎么……怎么就不知道好生照顾自己!”
顾守渊还没来得及开口,父亲顾砚也已赶到面前。他新换的侍郎官袍还有些不合身的挺括,脸上却寻不见半分升迁的喜气,只有满眼的惊慌与苍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喃喃着,声音干涩。目光在她脸上、身上逡巡,最后伸出手,带着工匠特有的、微糙的指腹,极轻极轻地拂过她的额角,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瘦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哑,“也黑了。”
顾守渊任由父母打量着。她知道自己变了,不止是臂上的伤。
铜镜里模糊的轮廓早已告诉她答案——月余的军营磨砺,风吹日晒,褪去了京中贵女惯有的苍白,肤色微深,却透出一种沉稳的光泽。昔日因伏案少动而略显懒散的腰间虚肉,如今紧实有力地收束着,连着胳膊、腿脚都蕴着不曾有过的力量。整个人仿佛被重新塑过,抽条拔高,线条利落,竟显出几分挺拔矫健的神采,十分健康精神。
她试着笑了笑,想安抚他们:“爹,娘,我没事。你看,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徐氏的眼泪落得更凶,拽着她没受伤的胳膊就往里走,一连声地吩咐下人烧水、备饭、煮安神汤。
顾砚跟在一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问秋猎的凶险,想问问那匹刺眼的黑马,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将她散落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家庭的暖流包裹着她,融化着从西山带回来的血腥与寒意。
接下来的几日,她爹给他难得请了几日假,母亲也难得没有整日念叨着要她勤奋读书,方羽成了顾府的常客。她总是带着街市上新出的甜糕,像只活力无穷的雀鸟,叽叽喳喳地填补着顾守渊养伤的寂静。
甜糕挺好吃的,顾守渊心想
“守渊姐姐,你是没看见,那天你骑着木将军的马回来,好些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守渊!外边有庙会,想和你一起去!”
守渊姐姐!听说过段时间皇上要举办宴会!你说我们能去吗?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临窗的书案上。方羽来时,正看见顾守渊对着一封信笺出神。
案几一角,放着一个打开的黄梨木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摞着厚厚一沓信,纸张边缘已微微泛黄磨损,显是时常被主人翻看。
“守渊姐姐,在看谁的信呀?”方羽凑过去,好奇地瞥了一眼。
顾守渊轻轻一笑:“嗯……一个笔友吧,但是是很好的朋友。”
那位笔友一位年方二十,孤身游历,以写画本子为生的奇女子。信中所写,尽是各地风物、奇闻异事,以及她正在构思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说实在的,这位写的话本子很出名,有不少人都知道她的笔名—金藤
很神奇,故事很生动,爱恨纠缠,恩爱情仇,也看着人热血沸腾,也让人心生向往。
方羽看了看署名,忍不住惊叹起来:“是她吗?!守渊姐姐!真的是她?”
“嗯。”顾守渊轻轻将信纸抚平,放回盒中,眼神有些悠远,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信纸末尾一行飞扬的字迹,“还说起……她下一站或许会来京城采风,到时,或可一见。”
“真的?!”方羽惊喜地低呼,随即又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太好了!我早就想见见这位先生了!她写的《湖妖记》我可喜欢了!”
顾守渊笑了笑,没有接话。目光落在那满满一盒的信上,心中泛起一丝微澜。
与这位未曾谋面的笔友神交数年,对方笔下那个自由、不羁、充满奇思妙想的世界,曾是她沉闷生活中一扇透气的窗。若真能相见……
她轻轻合上盒盖,将那一丝期待与忐忑,悄然掩藏。
又过了几日,一个寻常的清晨,顾府却迎来了一位不寻常的访客。
木诚之下朝后,并未回府,而是径直策马到了顾家。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并未下马,只在门前对迎出来的顾砚略一颔首,声音清越平静:
“顾侍郎,陛下闻知令嫒于秋猎案中协助有功,特赐下赏赉,以彰其绩。”
他身后,数名亲兵抬着两只沉甸甸的朱漆木箱,稳步上前。
箱盖打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耀眼生花的金银锭子,以及数匹流光溢彩的宫缎时,所有仆役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不是为这赏赐的价值——这些财帛虽厚,却也未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他们震惊的是这赏赐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陛下亲赐!为的是“协助有功”!由刚刚立下大功、圣眷正隆的木小侯爷亲自送达!
徐氏捂着嘴,看看赏赐,又看看面色平静的女儿,眼圈再次红了。顾砚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衣冠,朝着皇宫方向郑重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臣,顾砚,叩谢陛下天恩!”
木诚之端坐马上,目光掠过众人,最终在垂首行礼的顾守渊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无人察觉。
“陛下还说,”他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寂静,“顾姑娘年纪尚轻,已是白身,有此见识实属难得。望尔等善用此赏,不负天恩。”
言罢,他不再多留,微一颔首,拨转马头,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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