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武渊侯府,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青灰色的高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也隔绝了人间的暖意。
木诚之穿过层层庭院,玄色常服的下摆扫过冰冷石板,未惊起一丝尘埃。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百年将门的肃杀与沉重。
书房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而入,一股陈年墨香与皮革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父亲木擎云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难以融化的孤寂。
“父亲。”木诚之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木擎云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份无关紧要的军报:“郑铎的案子,你处理得太过显眼。”
他缓缓抬手,枯瘦的指尖点在舆图上北狄王庭的位置,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坚韧的羊皮纸。
“北狄这根刺,扎在肉里多年。拔得太急,只会让毒血窜得更快,反伤自身。”
木诚之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他知道,父亲的重点从来不在案情本身。
就在这时,木擎云转过身。秋日午后惨白的光线恰好穿过雕花窗棂,清晰地照亮他温和而疏离的脸,也照亮了站在他面前的儿子。
刹那间,木擎云的眼神几不可查地一暗。
光线之下,木诚之那双清冽而坚定的杏眸,几乎与记忆深处那个身影重合——那是虞岚的眼睛。一样的形状,一样看人时专注而骄傲的神采,一样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澄澈。
木擎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案几上一道深刻的剑痕处摩挲了一下。
那是年少时,他与虞岚在院中比试,被她看似轻巧、实则雷霆万钧的一剑劈砍留下的。旧痕犹在,那种被绝对力量压制、连同骄傲一起被斩落的复杂心绪,仿佛又隔着岁月汹涌而来。
他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像是有细密的蛛网缠住了呼吸。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尤其厌恶这情绪是因那双眼睛而起。
“陛下虽未深究北狄死士之事,但军中、朝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木擎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他们会质疑武渊侯世子的控场之能,质疑你是否年轻气盛,不堪大任。”
“隐患显形,好过潜藏暗处,腐蚀根基。”木诚之终于开口,声音与他父亲一般无波,“边防各镇已借此契机重整,剔除蠹虫,严明军纪。长远来看,利大于弊。”
“长远?”木擎云近乎嗤笑一声,向前一步,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他,“你母亲在边关御敌,眼里自然只有攻城略地,斩将夺旗。但京城不是北疆战场,这里每一步都是看不见的泥沼!有些线,踩过去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话锋陡然一转,切入真正在意的核心:“你为那顾家女向陛下请功,可以。施恩于人,示好新贵,是世子该有的手段。”
他的语气刻意放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只是一招无关紧要的棋。但下一刻,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但你别忘了,诚之。你是武渊侯府的世子,未来军方的柱石。你不是她虞将军麾下,可以随心所欲、自行其是的斥候!”
“下次再有此类动作,先知会我。”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他厌恶的,是儿子身上那股与虞岚如出一辙的、敢于越过他并自作主张的“骄傲”。
这份“越过”,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小心维护的尊严。
木诚之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父子二人之间无声对峙的暗流,汹涌澎湃。
半晌,他躬身一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若父亲无其他训示,儿子告退。”
他转身,玄色衣袂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座冰冷压抑的书房。
穿过几重庭院,空气中的凛冽才渐渐被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雅梅香驱散。那是姐姐木青雉院中特有的气息。
与书房的冷硬截然不同,姐姐的院落精巧而温暖。她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指尖捏着银针,引着色彩柔和的丝线,在素白绢面上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鹰眸锐利,姿态昂扬,偏偏被她用极尽温柔的针脚勾勒出来。
然而,在这幅静谧画面的背景里,却立着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侍卫,身着不同于侯府亲兵的深青色劲装,五官轮廓深邃,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异域气息。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静立在光影交界处,目光低垂,却将绣架前的身影完全笼罩在自己的视野守护之下。
木诚之走进来时,目光与那侍卫有一瞬的接触。对方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并无寻常下人的卑微。
“阿姐。”木诚之唤道。
木青雉抬起头,见到弟弟,脸上便自然流露出温煦的笑意。她并未回头,只轻轻摆了摆手,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这里无需伺候了,你先退下吧。我与世子说几句话。”
那高大侍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深深看了一眼女子纤细的背影,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头,沉声应道:
“是,小姐。”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的磁性。行礼后,他便依言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了庭院,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在月洞门外。
木诚之在姐姐对面坐下,目光掠过那侍卫离去的方向。
“伊尔墨?”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这个名字他记得,从小便被选为姐姐的亲卫,本该是未来辅佐侯府继承人的左膀右臂。”
那个继承人是姐姐
木青雉放下针线,将一碟他幼时最爱的梅花酥推到他面前,笑容依旧得体,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嗯。母亲遣他来的,说是护卫我直至大婚。”她端起茶杯,指尖在温润的瓷壁上轻轻摩挲,
她的语气很轻:“为什么要让他来呢,我握不起刀枪,完成不了他的期望,至于他那奢望的感情,就更不可能了………”
木青雉同太子也算青梅竹马,感情笃深,自然是不可能把这样的一个人选进陪嫁的亲卫里的。
“父亲的话,别太往心里去。”她将话题引回弟弟身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温柔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眉宇间沉思的神态,与书房中的武渊侯如出一辙,却因眼中流淌的真切关怀而显得截然不同。
随即,她话锋悄然一转,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关切:“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那位顾姑娘。”
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些许的私密语气,像是小时候:“能让你主动为她向陛下请功,甚至不惜因此触动父亲……告诉我,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木诚之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瞬间有些紧绷的下颌线条。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很聪明,也很干净。”
“单纯?”
“嗯。”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窗户,望向高远的天际,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句,“仿佛很多事情是理所应当,坚定的选择一些事情,并且很有勇气。”
木青雉微微一怔,她坐直身体,脸上恢复了未来太子妃应有的端庄,语气温和却笃定:“过几日宫中举办夜宴,庆贺秋狩圆满,也顺带为几位即将就藩的王爷饯行。”
她顿了顿,目光清明地看向木诚之:
“于公,顾侍郎新晋,又在秋猎案中颇有苦劳,于情于理,都该当受邀列席,以示天恩。”
“于私……”她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底闪着洞察一切的光芒,“我也想见见那位姑娘。”
“我会亲自给顾家递一张帖子。”
木诚之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动,没有反对,只是低声道:“有劳阿姐。”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庭院外,武渊侯府的层楼叠宇笼罩在一片沉沉的暗影里。
木青雉看着他离去时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更多重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重新拿起绣针,落在绢面那只孤鹰的羽翼上,一针,一线,细致地为其添上温度。
在她身后,伊尔墨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重新立于廊下阴影之中,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幽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