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真的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可能有吧。
但这和宋时予没有关系,当她再次了无声息地陷入一片沼泽地,哪怕这片沼泽只是酒店里的大床,可她连爬下大床的力气都没有,否则她可能会在地上躺一整夜。
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混乱,但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这里是26层,通透的落地窗外海市繁华的万家灯火一览无余,这些东西已经被她踩在了脚下,可依旧像是那年除夕抬头仰望的烟火一样无法触碰。
她被这个世界给隔离了,原因不再因为医院,赎罪,或什么肩上的重担。
在卸下那些以后,在亲手割断了一切以后,她是一只自由的飞鸟吗?
宋时予拖着沉重的身体,像一只结茧的虫子一样翻了个身,面对着落地窗侧躺在床上,正能看见那片灰蓝色的天空。
海市的冬季是沉闷的,春节假日那几天宋时予唯一的娱乐就是用轮椅推着奶奶到窗边去看看天空,这里没有云城和林城那样一望无际的碧蓝,甚至对面一栋楼还将天空也遮挡住了一半。
可是奶奶只需要看一角灰蒙蒙的天就觉得很满足,她说这样她才感觉自己活着。
于是宋时予每天都会早起一段时间等奶奶醒过来,亲自对她说:“奶奶,新一天又来了。”
日子在她一声一声“新一天”中堆积成沙,宋时予以为她们就将要淌着这条细沙堆积的路走过沼泽地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日子,甚至没有长过她的一个寒假,可宋时予总觉得她像走过了半生。
宋时予第六感中的第一个噩耗如期而至,第二次肝动脉介入栓塞术也没有带来好转的希望,谢主任很是悲切地和她表示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尽可能拖延着不让癌细胞继续扩散,剩下的靠造化。
平日里几乎是宋时予在同谢主任交流老人的病情,谢主任已经将她看作了这个家的顶梁柱,所有的话都先对她讲,征询她的意见问她需要告诉老人家吗?或者先不说,给她点念想?
“谢谢您谢主任,我知道了,这件事暂时不让奶奶知道,也拜托您不要告知我妈妈,她上了年纪会承受不住。”
谢主任沉沉叹息,第无数次对她说:“小宋,你是个好孩子,辛苦了。”
宋时予都忘了那个时候有没有按照往常回以对方一个符合“好孩子”的微笑,但她真的笑不出来了,也许没有吧。
“顶梁柱”这个词放在宋时予身上的含义有细微的差别,并不指家庭靠她来供养,而是她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座高山,沉而静地伫立着,将寒冷的气流挡在了另一侧的山脊。
她依旧每天早早起来,对奶奶说一句:“奶奶,新一天又来了。”
无知者被宋时予营造的幻象感染,李兰茹也偶尔会带上笑容,尽管很淡。
某一日她照例完成这些步骤之后有人敲了敲病房的门,一家人看过去见着一个西装革履气质斯文的男人,男人带着眼镜,镜片将男人的表情粉饰,让他看上去即使和颜悦色也显得有些疏远。
“请问是宋小姐吗?”
“我是。”
男人点了一下头:“不知道宋小姐有没有时间,霍总找你。”
李兰茹的眼神暗下来,宋时予及时起身出去。
男人带着她一路绕来绕去,他边走边说:“不好意思唐突地找来,我是霍总的助理,霍总有些话需要和你当面聊聊。”
宋时予猜想这个霍总应该不是霍闻,毕竟面前这位助理已经是父母辈的年纪,那这个霍总多半就是霍闻的父亲。
霍闻的父亲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呢?宋时予有些不好的预感。
霍闻很少会说起他的父亲,但从只言片语及一些迹象中宋时予判断他的父亲应该是一位很严厉的长辈,她因此有些紧张。
待她真正见到这位长辈时和她所预期的相差无几,他的严厉不体现在横眉冷眼或金刚怒目,中年男人坐在医院贵宾室的沙发上看一份报纸,穿着考究的西装,发丝梳得规规整整,着装气质丝毫不张扬,唯独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手表。
即使就这么坐着他由内而外透露出来的那种逼人气势也无法被掩盖,说起话来再平稳的语气也是显出几分正容亢色,令宋时予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来自上位者的威压。
“小宋是吧?”男人放下手上的报纸看过来,眼神像是有某种实质,令室光都暗沉几分。
宋时予按照礼数先欠身问好:“霍总。”
“坐吧。”他眼神示意一下一旁的沙发,“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也无需这么客气,不知道我和你父亲谁年纪更大些,你就叫声伯伯吧。”
宋时予坐下,喊了声“伯伯”,又问:“不知您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不用这么紧张。”
刚刚的助理进来给宋时予也上了一杯茶水,又安安静静退出去关上了贵宾室的门。
“听说你的家人在这里住院,还好吧?生活和治疗上有什么困难吗?”
霍平骁说着端起茶杯轻吹了一下,才微抿了一口就出声喊道:“陈权。”
刚刚那位助理闻声又开门进来,霍平骁说:“太淡了,换掉。”
“好的。”
助理把霍平骁的茶水端走了,贵宾室的门再次合上,宋时予接着刚刚的问题回答:“都好,谢谢霍总关心。”
她明白霍平骁压根就不纠结什么霍总什么伯伯的,那些只是场面话,连客不客气都说不准。
宋时予已经感受出了这一连串的下马威,但并不明白霍平骁的用意,于是她只是小小试探了一下。
果然,霍平骁直接忽略过那些浮于表面的措辞:“那就好,听说小闻很上心,我这个做父亲的也理应问候一下。”
宋时予回答:“霍闻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也无以为报,只能给他签一张欠条慢慢偿还。”
“没事的小宋。”霍平骁笑了一下,“助人为乐是很好的品质,我一直鼓励霍闻多帮助有需要的人,你不用有压力,我们不需要你回报,你让你的家人安心治疗即可。”
“谢谢霍总。”
“我看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家人治疗一直陪伴在侧,刚刚我也见过谢主任了,他对你称赞有加,不错,小宋,我很欣赏你。”
霍平骁显然还有后话,宋时予也不呆傻地谢来谢去,果然霍平骁顿了一下又说:“既然如此有些情况必须得告诉你,我想你肯定也会体谅的。”
“您请说。”
“霍闻呢马上就要和佳婧订婚了。”霍平骁说到此处还问她,“佳婧你见过吗?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和霍闻从小就定下了婚约,两人一起长大她就爱追着霍闻后面转,感情很是深厚。”
宋时予笑了一下:“见过的。”
霍平骁点点头:“昨天我们两家一起吃饭已经商议好定下来了,小宋,你是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霍平骁看向宋时予,和她眼神交接,她此刻脸上挂着的表情既不拘谨,也不谄媚,礼貌得恰到好处,但霍平骁能从中看出某种锐利的精明。
即使她不表现这种精明,但霍平骁不得不从最复杂的角度去揣测人心。
普通家庭的孩子中他还没见过这么心思机敏的人,他知道宋时予已经了然了,却听她说:“霍总,我不知道。”
霍平骁有些意外,这个孩子似乎还不仅心思机敏而已。
他没时间同小孩子周旋,语气不免严厉了几分,直说:“虽然我提倡霍闻助人为乐,但他太上心了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想你应该看得出来他的心思,他和佳婧的婚姻是必然,你们就算再怎样相爱也不会有结果,爱情对于霍闻来说没有一点用处,你现在主动离开还能保全自己的颜面,如果到了那时候……小宋,千万不要犯糊涂。”
“我想您误会了。”宋时予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很平淡,“我和霍闻没有谈恋爱,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朋友而已。”
“是吗?”霍平骁同样稳稳接住了招,“霍闻可能不这么想,我的儿子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能懂吗?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面对棘手问题的霍平骁依旧带着从容的笑,似乎在谈判之前就已经笃定自己必胜那样十拿九稳。
今天的场面如此熟悉,让宋时予想起了不久前齐殊的那件事,她已经犯了一次错误让霍闻承担了后果,这一次她不打算再瞒着霍闻悄悄答应霍平骁的要求。
且不说她的答应就像变相承认了自己是他们认知中悲哀攀附霍闻的女人,再者无论如何霍闻有知情权,就算要一刀两断也是她和霍闻的事情,被别人屡次干涉左右宋时予感到一丝疲烦。
但至少面对着霍平骁她还能更心平气和一些,这样的大老板又是一位长辈,宋时予想他不会像齐殊那种卑鄙小人一样。
可惜她低估了一个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多不择手段。
霍平骁抛出了他的条件:“这次帮忙的是韩副院长吧?韩院和我是多年至交,你不用担心,你和霍闻撇清关系后霍伯伯会继续安排好你家人的治疗,但是如果你继续和霍闻做无谓的纠缠……我是霍闻的父亲,他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可我能做到的事他未必做得到。”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只不过听起来要比齐殊的话婉转很多。
最后也没等陈权换一杯浓茶上来,霍平骁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我就先走了,好好考虑一下孩子,我的提议对你绝对是没有损害的,并且我不需要你偿还我治疗的费用,这点钱霍家可以全数承担。”
宋时予慢慢踱步回到病房,她想自己和霍闻的关系就像一个怪圈,每一个人都上赶着劝她离开,无论威逼利诱还是好言恶语,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是无奈。
她的一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无奈。
像小学时候因为算错一个乘法题李兰茹就撕掉了她一整本练习册导致她大晚上只能买新的从头开始写到半夜,以确保第二天能给老师交上一本完整的作业。
像钢琴考级的时候弹错了一个音节就被李兰茹当众责骂,并在小朋友们和街坊们好奇夹杂关切的目光中一路沉默地淌着泪追着气冲冲的李兰茹回到家……
她想起那天她还穿上了最喜欢的裙子,但就穿了一个上午而已,因为跑跑走走没有注意脚下被路上的石子绊倒后裙子就破了一个大洞。
李兰茹只回头看了一眼,宋时予将破洞处悄悄攥进手心里。
“不用你洗衣服你倒是不心疼。”李兰茹冷冷讲。
宋时予低垂着头,无奈,但无法辩解一个字。
再比如李兰茹把她所有画材扔进垃圾桶那天,她的手停在半空却无法将它们抓住……
她在意的再也不是什么算数本、新裙子、画材,而是那天从她手上流走的所有。
以上是李兰茹对她极尽苛刻要求的前半生,而现在……那个比喻怎么说来着?拔了毛的凤凰?不,她是被拔了毛的小山雀,只有李兰茹当她是一只凤凰,如今他人再以严厉的眼光审视她时,好像总将她幻想得卑微不堪。
不过现在李兰茹也不这样想了,宋时予在她眼中应该连小山雀都不是,而是一只乌鸦吧。
“你好?请问你找哪位?”
宋时予愣愣看着病床上陌生的面孔瞬间一身冷汗:“请问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呢?!”
“之前?”病床上的年轻人很疑惑,“我一直住在这里啊,你说哪个之前?”
“什么?”宋时予反应过来退出病房看了一眼门牌,她竟然走错了两层楼还浑然不觉,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上过楼梯。
她留下一句“抱歉”赶忙离开。
刚刚她都在胡乱想些什么山雀凤凰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先联系霍闻告知他。
这会儿宋时予觉得最可怜的好像还是霍闻,她以为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和她一样都是鱼缸里的一尾鱼而已,喜爱被剥夺,不喜爱被强加,不过霍闻的那个鱼缸应该要大很多,并且还有精致的造景。
霍闻接电话很快,开口就是:“我爸去找你了?”
“嗯,既然你知道了那……我打电话就是给你说一下,我觉得你有知道的权利。”
“他和你说了什么?”
“就……你要和佳婧小姐结婚,然后让我和你……少来往,这样。”
霍闻静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就知道他心情不怎么样:“是断绝来往吧?”
宋时予不说话,霍闻又说:“我不会和曲佳婧结婚,也不会和你断绝来往,你别担心。”
宋时予弱弱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霍闻,我现在知道了,你也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过朋友嘛,不是说断就断的,绝交都是小孩玩的了。”
宋时予刻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我的意思是……就算以后不联系了我也会当你是朋友的,你有你该做的事情,不要总是为我这边操心费神。”
“你这话跟绝交有什么区别?”霍闻深吸了口气,尽量克制住情绪保持语气平稳冷静,“我该做的事情很多,但肯定不是这两件,我爸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啊。”
霍闻叹了一声:“那是我爸,我还能不了解吗?奶奶的事?”
宋时予又一阵沉默,实在太好猜了,毕竟她的生活中能被他们拿捏的最大的把柄就是奶奶,这样想她更是愧疚难抑,她果然总是只能给身边人带来灾厄。
“别担心,我会去找我爸聊的。”
宋时予急忙道:“你别……”
“没事儿。”霍闻安抚道,“这毕竟也是在为我自己做反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