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觉着自己早晚要疯。
这阴晃晃的地方,再搭上那戚哀哀的调子,直让人想到一个词——
妖孽。
好在那渔夫很快解救了他。
“公子,前边就到柳阳城了,您二位可要先收拾收拾?”
老头的声音有些嘶哑,这时候落在程时耳里却无异于天籁。
程时激动地正要回答,一个“是”字还未出口…
——就被他家公子捂回去了。
程时幽怨地看向罪魁祸首。
公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挑了挑眉,露出一副程时再熟悉不过的,每当公子要捉弄他,便会出现的神情。
程时:“……!”
他正被捂着,出不了声,比划了两下,试图向公子表达自己的不满。
沈公子压了声音训斥:“什么话都敢接…我看你真是心大。”
怎么就是心大了?
程时不解。
下一刻公子放了手,又拿一块帕子仔仔细细擦着,半晌见他还杵在那里,甩了一句:“看我做甚么?没听着老人家问吗,赶紧去收拾。”
程时:“……”
他可太委屈了。
小厮愤愤然瞪了他家公子好一会儿,老老实实听安排去收拾东西。
只两下,又猛弹起来,回头去瞪公子:“公——”
沈公子施施然冲他压了压手,意思是小点声。
“公子你逗我玩呢?!”程时仍然是很震惊的样子。
“咱哪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啊?统共就拿出来两条帕子,哪用得着收?”
略又有了一刻钟吧,舱前又传来了老渔夫的催促声。
“公子,您二位差不多好了吧?咱要靠岸喽!”
“诶——老人家,这就出来了!”沈公子不知何故突然端起架子,小厮只好替了自家公子应声,提着行李跟在公子身后出了船舱。
船舱总是深的,程时一不留神给绊了一下,扶着船沿再抬头时,整岸的荒凉景就撞进眼里,腿一哆嗦差点站不起来再摔一道。
实在是荒凉。
程时不是没见过青岸垂柳,往年春日也常同公子逛园子,少爷们吟诗作画的,虽看不大明白,却也觉着绿柳可爱。
然而现在看一岸青翠柳林,上无飞鸟下无鸡犬,林木间还夹杂着零星坟头,只觉得瘆得慌。
如果不是头顶日光依旧,耳边尚闻水流,简直要以为自己是误入了什么妖鬼禁地而非人间城池。
又是一番折腾,小船才吱呀呀靠了岸。
老人眼上蒙了一层灰翳,随着眼珠转来转去,视线歪斜着睨过来的时候,最是明显。
此时他就这样看向沈家主仆,手上搭一条磨起毛边的麻绳,莫名其妙起了话头:“小公子,最近世道挺乱不是?”
沈公子一条一条理着扇骨,并不理他。
而他好像也并不是为了有人回应,顿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接上:“这时候,江边最常见是见财起意,人丢下水里,就算飘出来,官府也不见捉着。”
或许是程时的错觉,这老头说话动作尽管还是慢,却比先前利索了不少。
沈公子并不抬眼:“怎么的老人家,你也想做上一桩生意么?”
老人家“呵呵”笑起来,
笑得有点僵硬。
“公子说笑了,”老头慢慢地说,“这都临到岸了…”
沈公子收好了绢扇,懒懒掀起半边眼皮看过去:“是么?那总不能是看我两个皮面好,要捆去卖了吧?”
老头沉默了。
沈公子:“嗯?”
老头放下了手里的绳子。
沈公子见他放了绳子朝这边过来,语气悠悠又开了口:“还是说…捆不得,就干脆杀了呢?”
“呢”字的话音还未落下,沈公子突然拉起一旁的小厮,以平生未有之敏捷动作狠狠蹬了一下船舷往岸上跳。
堪堪避过擦耳的呼啸风声。
程时惊魂未定,匆忙问只下意识抱紧了手里的包袱,跳船时站不稳,脚一软直接滚到岸上,连带着把公子也拉到了地上,跌一手脸泥。
所幸船上那老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灰翳一瞬间布满了整双眼球,大块的斑点浮现在青白的皮肤上,松垮垮叠出好几层褶子,指尖的爪甲长而尖利,晦暗而伤痕累累。
像是厉鬼蜕了人皮。
刚刚那一袭大约是这老头最灵活的时候,沈公子那一踹让未停稳的船失了平衡,晃晃荡荡离了岸。又恰好把动作不再灵便的老头半摔进了舱里,半边爪子搭在船沿不住的瞎抓挠,无意间却把船推得更远。
程时呆坐在地上,半回不过神来。
方才那老渔夫骤然亮了爪尖劈过来时,正直直冲着他。也是公子一直注意着留神,拽他一把偏了位置。老头的爪尖口乎贴着他脸侧划过去,豁出一块极长的口子,温热的血渗出来,顺着筋络淌到颈窝里,火燎一样的疼。
公子沉默地看着小厮的伤口,到流水将渔船带远。轻轻推一下程时,然后捡上包袱站起来:“走了。”
程时顺从地站起来,丢了魂一样,就这么跟着公子往前走。
公子皱了皱眉。
接着往旁边跨一步,悄悄伸一只脚到程时的必经之路上——
果不其然把小厮伴了一跤。
“这是怎么……”程时撑着某只不太稳的手站直,然后顺着手臂看到了他家公子的脸,“公子?我…”
“清醒了没?”公子直接了当地问。
程时摇了摇头。
沈公子:“……”
好,看来是真没清醒。
正在公子考虑着要不要再来一下的时候,程时终于回了魂。
之前摔到地上的时候,他脸上的伤不慎擦到了公子的衣袖,抹了一道并不算长的血痕,只是公子的衣料颜色恰巧清淡,于是格外的惹眼。
程时盯着那道开始变黑的血印子,后知后觉地惊慌起来。
如果不是有公子拽着.…
如果不是他真总听公子的话……
他刚才大约就已交代在渔夫爪下了。
本以为只是同之前的无数回一样,陪着不听话的公子出门玩一玩,至多回去挨一顿训斥,加一些不痛不痒的惩罚。沈家本就不苛责下人,他又跟着享一点公子的福,从没受过重罚,一般人家的独子都过不上他这日子呢。
哪想得到,世上也并不全是玩闹。
只是公子又如何……
嗯?!!!
程时思索感慨的时间大久,猛然醒悟过来公子居然一声不吭丢下自己跑了后,抬腿就要追那锦衣的身影。
忽然觉得身上有些沉重,低头看去——
天杀的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包袱塞进他手里了!
什么感激啊伤怀啊全都抛到九霄,拎着包袱气呼呼追上去,脸上的伤又疼得气消了大半。
“那老渔夫是个魔,还是个鬼?”
“我如何知。”程时话头起得奇怪,沈公先只随口应一声,想了想又道,”总之应该不是鬼,阴阳可不相通呢。”
程时倒也不是真想问点什么,只是刚刚在生死边际过了个来回,心里不安,嘴上闲不住而已。
于是公子应着小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远处,原先只是隐约的高大城墙,也慢慢近了。
一路上,竟真没见着一个人影。
只是——
“公子,我总觉着,有人在看我们。”
公子远比小厮自在得多,闻言只是笑,“咱这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瞄着,上哪有人看咱俩。你看——”沈公子说着,环顾一周,想证明自己的话。
环到一半,忽然卡了壳。
“见鬼。”沈公子低低骂了一句,又觉得有些好笑。
还真是…见了鬼啊。
程时听到公子卡壳,想也不想跟着转过去:“怎么——”
“别回头。”公子生硬地打断他的动作,“都是邪物,吃人的腌臜东西。”
程时顿了一下,乖顺地把头转回去了。
他想跑。
却被公子拉住:“你跑得动?先照常走着。”
程时依言走着,开口却全是慌乱:“公子…怎么办啊……前只一个就,就那么…那么险……”
那么多邪物,他们怎么逃得过?
沈公子沉吟片刻:“话本上说,活人血肉、可饲恶鬼、引邪。这群邪物聚集而来,大约是因了你身上血味的缘故。”
程时几乎要哭了:“那我们怎么办啊公子……”
他都能听到身后那群邪物的嘶吼声了。
沈公子坦然道:“不知道。”
身后的邪物看起来没什么脑子,并不像之前那“老渔夫”般神志清晰还晓得搞偷袭,它们只是蛰伏着,直到血腥味唤醒了它们。于是循着本能,或走,或爬,以非人的姿态前行。
有些周身褴缕,有些鲜亮体面,有些残着半副身躯,走不得多远就要摔在地上,再爬起来。
相较于一旁吓得哆嗦的程时,沈公子异乎冷静地打量这些似人而非人的“邪物”。
不过,他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
他看向那些不再为人的“邪物”的目光里,除却常人所没有的平静,还藏着难以觉察的的悲伤。
像是怜悯。
“公子!”
程时凄苦哀号一嗓子,又把沈公子拉了回来。
他遥指一指城门方向,轻描淡写道:“往那边跑便是。”
程时:“……”
时间越长,循着血味跟过来的邪物也越多,隐隐有包图之势。他们两个富家院儿里长大的,娇生惯养,跑一跑逃命都勉勉强强,要说与一群走尸拼命,那更是绝无可能的。
于是便跑。
却又没想到一迈步子,又惹出事来——
原来走尸邪物,除却被血腥吸引,也还有一样,有着相近功效。
便是活物。
越是挣扎的,奔跑的,鲜活的生物,越能激怒这些魔物,犹如滚油里落一滴水,即时使会沸腾,四处飞溅。
二人一跑,众邪崇也跟着不要命一样冲。毕竟它们本来也是死物,不惧伤痛。
开始凭着灵活,两人比尸群快上许多,也离城门愈来愈近。
只是终归是娇气,很快体力不支,腿如灌铅般沉重,每一步都是煎熬。
程时甚至还抓着分量不轻的包袱。
“公子…我,我跑不动了……”程时脸上还有伤,跑起来,血止不住的往外渗,模样十分狼狈。
他比公子落后几步,与尸群的距离,已经十分近了。
如果就这样……
“还抱着这个破包袱作甚?”沈公子回头,打断了程时胡思乱想,“丢出去!砸倒一个算一个!”
程时愣住了:“可…”
“命要紧,快丢!”
程时依言,铆足了力,满当当将包袱砸出去。
正好落到最近一只走尸头上。
僵硬的走尸踉跄两步,一头栽倒在地。连带着,竟又绊倒许多。一时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程时喜形于色:“公子,成了!”
公子瞧着心里也松一口气:“别愣了,还不快——”
程时看着自家公子,公子素日总是笑着的脸上,冷了下来,瞳孔微缩,露出一些难得的慌乱来,温雅的嗓音陡然高上几分去:“——快往前跑啊!”
然而为时已晚。
已经倒在地上的僵硬走尸,不知何时,伸出了一只手,又或者说爪子,颤抖地,抓住了程时的脚踝。
那爪子虽已剩不得多少皮肉,却抓得异常稳,力道奇大。
程时尽力挣脱,竟是动弹不得,只能垂了手,绝望地看着那形容可怖的爪子,伸向有着温热心跳的胸腔。
“程时!!!”
爪尖刺破皮肉,鲜血泪出,白骨相磨。
即刻使要触及那鲜活跳动的心脏。
“当————”
千钧一发间,一声古钟鸣。
程时看着身前的邪物顿住,从插在自己胸口的爪尖开始,一寸断裂,粉碎,灰尘跌落,继而被风扬起,在落日的余晖中飞舞。
余音荡、妖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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