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之后,城外百丈,妖邪消弭。
数十只走尸像被碾磨过一样,片刻间散作极细的粉末,漂浮在四周,微微闪着光,景物朦胧。
落在二人眼里,须臾就被拉的极长,粉碎的过程变得极慢。
主仆二人,不偏不倚,正好在那百丈的边界上。
面前是坦坦阳光道,身后是森森鬼门关。
钟声余音浑厚,扫过的地方,尸鬼凝滞,好像有人隔空摁着它们,不松不动,不放不脱。
后来程时才知道,那叫威压,是修为气势浑厚浩荡至极所致。
非一般人可为。
***
“刺啦——”
寂静中,一阵利落的撕扯声响起。
是沈公子单手扯下长长一块布条,走到小厮身边,蹲下,给程时包扎前胸的伤口。
程时清醒过来,想要阻止公子:“公子你别——嘶!!”
沈公子不痛不痒轻勒一下程时,而后头也不抬道:“钟音是从城内传出来的。城内定然还有人,一会你先找路去城里。”
程时难得敏感地抓住了那个“先”字:“那公子你……”
公子仍然一副轻描淡写神情:“你有伤,跑不快,又容易吸引邪物。我去把这群走尸引开,你到了城里,再找人来寻我。”
程时急了:“那怎么行!夫人吩咐了要我——”
“没有不行。”沈公子打完最后一个结,程时狰狞伤口才算勉强止住了血。他斩钉截铁地说:“就当我是在拿你当诱饵。”
说也奇怪,虽然沈公子包扎的动作并不熟练,成果也很丑,,却恰好能阻住程时那么深一块伤口的血。
他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又往城门方向推了几步:“快走,少废话。”
撂下话,也不等人回答,便转身往一处邪物稀少的地方去。
小厮想追,一急却又锥心的疼,也顾不上礼节,大声喊起来。
“沈乡晨!!!等着我去找你!!”
已经跑远的锦衣公子闻言,遥遥挥了挥手。
夜如何其?夜乡晨。
乡晨,近晓也,天将明之意。
***
威压随着古钟余音的消散层层散去。
团团包围着的走尸迟缓地混乱起来。
邪魔以血肉为食,活人可以,牲畜可以,走尸本身自然也可以。
它们的食欲早就被先前的血味勾起来了,而现在它们就在血腥味最浓的地方,可即便是将洒着血迹的草根泥块都吃掉,也再寻不到鲜美食物的一丝踪迹。
周围有的,只是一样饥肠辘辘,一样亡命的走尸邪物。
邪魔不同于人,不讲礼义道教,从来没什么不可同类相食的道理。
弱肉强食,这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规矩,世间奉行的法则。
嘶号迭起。
像无需言明的进攻号角吹响。
满地的肢体涌动,扭曲,光鲜的和赤衤果的,完整的和残缺的,血肉和骷髅,死者和鸟兽,皆为其中一员,强者存,弱者灭。
苍白阴冷的雾气蒙胧升起,腐朽的尸气弥漫。举目所见皆是青白残臂肢,森森碎骨枯。
和着不时响起的啃食声,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直到浓厚得快要滴出水的阴邪气缓缓消散,趋于平静,某些与此处妖氛截然不同的存在变显得格外突兀起来。
何况,那存在脆弱、香甜,正是它们最为渴求的丰盛食物。
一只走尸停住进食动作,手上还捧着一块脑壳,半面皮肉顽强地挂在上面。
它迟缓地抬起头颅,面部僵硬,眼神空洞。
但并不妨碍它僵硬却坚定地转向了某个方向。
它闻到了,就在那个方向
——那里有血的味道。
***
自离了京都沈府,这一路来,沈乡晨一直是一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模样。
毕竟程时早数次被吓了个半死,公子却总是极冷静,好像这对常人而言十分有冲击力的场面,其实不值一提,故而掀不起一丝波澜。
但沈乡晨是个凡人。
凡人会害怕,也惜命。
沈乡晨取了程时的血,抹擦在沿途木石上,希望能混淆走尸视听。效果确实很不错,本以为目的就此达成,只需找个角落躲些时候,等程时带人来救便是。
那小子笨头笨脑,也不知能不能把事办成。
却没想过,除却骨肉鲜血,活人生气也可以吸引邪魔。
要知道,邪魔啖血食肉,所为的正是那其中一点生气。
又怎会放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沈乡晨已经很累了。
从下船算起,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光淡去,昏夜将上,也不知到了晚上,程时还能不能找到自己。
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他只能隐约朝着记忆中城门的方向去。
殊不知越来越远。
地上的杂枝碎石愈来愈多,应该是鲜有人迹的缘故。
只是等公子意识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
他没看准,踩到一根树枝上,一下失了平衡。
完了。沈乡晨心想。
他先前跑得快,这一下摔得狠。擦着地的衣料都被磨破,左臂火辣辣疼成一片。
将将用另一只手万分艰难地翻起身来,就被半截残尸抓住了脚踝,挣脱不开。
余光里瞥见一具红衣女尸,披头散发,神情可怖,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走近了才看到它颈上有一圈青紫痕迹,约莫是吊死鬼想找人替死。
沈家虽比不得高门贵族,王侯将相,可也是世代官书的大户,自家的小公子更是养尊处优,捧着护着长大的。此刻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地等死的情形,却是沈乡晨想都没有想过的。
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家中花园有片颇为精致的蜿蜒河池。小孩刚刚开蒙的年纪,总爱逗弄池中翕乎游动的锦鲤,初春的池泥还落着冰,滑溜得很,只是不小心落错了脚,就滑进了池子里。
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刚化的冰水刺骨的寒,满眼只剩下不停晃动的光影,红的,绿的,青白的,喘不上气更说不出话。
之后发生了什么,沈乡晨便不记得了。
不过后来一个热情的很,却有些笨手笨脚的小厮,提着铺盖住进了他院里,吸着鼻子告诉他,
[夫人说我和公子有缘,安排我来梅院伺候。往后公子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阿时就是啦。]
他想,自己不过是一门心思想寻着仙缘,去看一个人,却没想过连仙气都还没摸着,眼看就要死在厉鬼爪下了。
***
[仙家百道,左右离不开一个绝情义,顺天道。]
绝境里忽然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
冰冷的,像是未掺半丝情绪。
[你若是想求长生,凭你的根骨,安稳走仙道便可顺顺当当延寿百年。]
沈乡晨是想修仙的。
却不知道什么是顺天道,怎样算绝情义。
那声音的主人像是能听见他的想法,接着又道:
[绝情义,顺天道,不过是要人忘亲缘情恨,忘冤仇恩义。]
俗世红尘,亲缘情恨。
所谓情障执迷,贪怨痴妄。
正如话本常言道,神仙渡劫,有天雷,有灾祸,有情劫。
可见七情六欲,总是修仙道上一大阻碍。
倘若忘却红尘,得一身清净,便不复有此烦恼,是以修仙人通常这般。
[只是若这样,未免太过无趣。且难有大成,难窥大道。]
[却看你想做什么,愿如何,又不愿如何。]
他不愿忘,沈乡晨想。
死都不想。
***
忽然间,神思清明。
登时入道。
便有无形灵力,自周身激荡而出。
红衣的女尸猛弹开手,连退数步;半截残尸更是被震出几尺地,扬起一片尘土。
入道之人,天地庇护,故可感悟灵力罡气,供以调用。
清纯灵力,正是邪魔头一号克星。
于是方才轻易便能将公子撕碎了吞吃的一众走尸,很明显地迟滞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
然而民以食为天——大抵这句话对走尸同样适用,它们仅仅犹豫了很短的一瞬,复又冲了上来。
这下却是再没有办法了。
他并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只知道也许和修仙有关。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一介凡夫俗子,纵然多拖得一刻,也不过苟延残喘。
人死身后万事空。
或许还称得上一句“命中注定”。
他小时候是从程时手里捡了条命回来,活到现在。
如今该还了。
但下一刻并没有什么锋锐爪尖如预料而至。
似乎有什么不对。
太安静了。
风声,流水,嘶鸣,上一刻还纷纷扰扰在身边萦绕,这一刻却仿佛从未存在,寂静中依稀可闻的只有自己无法平复的呼吸心跳。
而从他踏上渔船那一刻起就愈来愈浓的腥烂尸味,也被另一种冷淡冰冷的味道盖了过去。
像雪。
此时正当夏月,怎么会下雪?
沈乡晨睁开眼,却没看到想象中的大雪满地。
只有一片刀光轻舞,如雪明亮,絮落无声。
妖魅尽散。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出自《诗经·小雅·庭燎》
“乡”同“向”,念去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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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乡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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