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公子自然是极好的！我跟着公子有十来岁了，纵你是仙君，也休想挑拨我与公子的关系！”
沈乡晨刚醒过来，就听见小厮十分愤慨的声音。大约是被逗得久了，隐约能听出那么一丝委屈。
程时从小到大都是个老实孩子，心眼儿实，逗起来最有趣儿。沈公子对这点清楚得很。正好身上酸累，不想睁眼，索性接着听下去。
“小小年纪，话不要放得太满。”另一个声音温和，清清淡淡透着一股少年气，说的话却满是长辈意味。
“仙君你瞧着也没多大年纪！”程时愤然，“凭什么说我年纪小！”
那人沉默了一会，似是有些无语：“我二十年前就长这样。”
程时：“我不信，老不死的是妖精。”
沈乡晨：……
他这是带了个什么玩意作小厮。
“…总该听过话本子里说修仙人容貌不改罢。”
“不知道。”小厮蔫了，“公子让我少看。”
“连话本子都不让你看，你家公子也太不厚道。”
程时：“公子说，我看多了容易傻。”
那人话语里流露出微微笑意：“那还是有些关心你的，是我言错。”
小厮不说话了。
沈乡晨闭着眼都能想象出他憋得气呼呼脸红到耳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那人话锋一转，“醒都醒了，却还在看你笑话，可见仍不是什么好胚子。这种人还是跟不得。”
沈公子被迫睁开眼，一手撑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被及其敷衍地丢在了地上。
肯定不会是程时这么放的。
他问小厮：“我昏了多久？”
天已经黑透了，看不出时辰。
程时见自家公子醒了，本来欣喜非常，被沈乡晨一问却是愣住，折着指头数了几下：“……不清楚哎。”
沈公子抬手想敲他。
小厮扑过来摁住他左手：“公子你别…仙君才给你上过药呢。”
沈乡晨才想起受伤的事，左臂清清凉凉的，并不疼，大约是药的作用。
旁边那人道：“不妨事，这两日别沾水就行。”
沈乡晨看过去。
仙君一身素白衣上披件烟蓝轻纱衫，腰间悬枚锦袋挂一管青箫，青丝一握高高束起。眉眼极漂亮，却覆着半边薄玉面具，银丝衬了边又嵌上几道宽舒云纹，反显得渺然出尘。人却没个正形，懒懒倚着边上一株玉树，垂眸看着手中提着的素纸灯笼。
察觉到沈乡晨视线，抬头看过来：“什么事？”
沈乡晨掰开小厮的手：“仙君，我家阿时……”
“别叫我仙君。”那人皱着眉打断，“我无门无派，一介小小散修，算不得仙门中人。”
沈乡晨：“可……我们亦不知仙君尊称。”
那人“啧”了一声，不大爽快：“免贵姓叶，单名一个离别的离。”
…倒也讲凡间礼数。
沈公子礼尚往来：“沈乡晨多谢叶仙——叶公子搭救。”
“顺手。”叶离随口答，而后皱了一下眉，“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沈公子被问得懵：“…沈乡晨，是京都人。”
不知怎的仙君看起来有些犹豫：“沈…向辰？哪个辰？”
沈乡晨：“《诗经》里头有句‘夜乡晨’，便是那个乡晨。”
大约并不想听他掉书袋，叶离冷冷“哦”了一声，强行截断了话题。
沈公子慢慢站起来，拉着自家小厮又问：“叶仙——叶公子，我家阿时的伤——”
叶离没好气道：“我若没管他，你睁眼前他就该死了。伤不碍事，这个月别让他碰着什么脏东西。”
小厮喃喃重复：“…脏…东西?”
仙君颇有耐心地解释：“新死之人，坟山，妖物邪魔…你神魂太弱，容易被上身。”
程时被吓到了。
叶离看他那怂样子，轻嗤一声，半垂头继续靠树站着，不知道出什么神。
程时抱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捡回来的包袱，悄悄往自家公子身后站了站：“公子，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他家公子也压低了声音回，“左右赖着这位叶仙君便是了，他们修仙的，总不会放着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管。”
“啊？”程时琢磨了一下这话，疑惑地吐出一个音来。
干嘛要赖着人家啊？做贼似的。
沈乡晨无不嫌弃道：“你想想，咱们来柳阳干嘛的？”
程时茫然：“……寻仙？”
程时：“公子，我晓得了。”
一旁的叶离：……
修道之人，五感比寻常人敏感许多，尽管沈家主仆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么近的距离，听起来和当着人面对面说也没多大区别。
叶仙君转身就走。
沈乡晨连忙拉着小厮跟上。
天上泼了墨一样黑透，漫天星斗，不远处星星点点几处人家亮着灯火，还有三两行人打着灯笼在路上走，清冷却宁静，难以想象城外就是漫漫妖邪。
不像京都的夜晚，总是灯明长街十里，歌坊酒楼靡靡音，最是纸醉金迷。
只是奇怪，明明正值孟夏，在外的人却裹着极厚的袄子，一副寒冬打扮。
没走多远，程时就忍不住哆嗦：“公子，你…你不觉得…有些冷吗？”
沈乡晨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柳阳城阴气重，常年低温，你们大可以找户人家讨两件衣服穿。”叶离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听起来更像是“好烦啊你们能不能赶紧走”。
如果放在往日，沈公子也许就识相自己走了。
但是今天，沈公子决定当个棒槌。
面子有什么用？面子能教他修仙吗？
不能。
沈棒槌说：“我还好，不冷。”
前面的人猛地停住了脚步，满脸质疑地回头：“你不冷？”
沈乡晨：“？”
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他一定要觉得冷？
叶离大步走过来，匆匆说一句“得罪”就拉起沈公子左手，并指按在腕脉上，调动灵力探查。几息后松开手，一副不可置信模样：“你…一重天……你？”
沈乡晨被这一套动作搞得晕头转向：“什么一重天？”
“仙家道行，自成天地。灵力为基，道法境界为天，一重导领天地灵力，二重融引大道气机，三重日月星河同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叶离解释完一顿，狐疑地打量眼前这位锦衣公子，“进了一重天，就算真正入道，自有灵力护体。你若是要修仙的话，现在已成了。”
“我又没有仙人教，上哪知道这些。”
那你又是如何入道的，又是何人引你入道的？
叶离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了嘴，衣摆一甩又转身走了。
真是怪人。
沈公子自在心里吐槽着，拉起程时又追上去。
虽说叶离硬说自己不是仙门中人，可这人却是自己如今遇到唯一一个会仙法的人——错过这个村，谁知道有没有下个店。
“叶仙君等一等呀——先前我们为何觉不出冷啊？”
“听过归阳柳么？先前那玉雕便是。”
“哦——啊？”
归阳柳，却是听过的，在俗世并非什么秘密。
据传是千年前俗世一场大祸乱，万人横死，千里陈尸八百里蒿草青青掩亡魂。凄惨至极，却是入了魔的仙人所为。故而人间气运受了扰动，因缘福祸相抵生出了这么一株柳树，沟阴阳，通生死，数万的枉死渐渐凭此都还了阳。
这便是归阳柳。
复生的百姓，以归阳柳所在为中心，修筑了一座新城，便直接纳入了当时王朝版图，城名柳阳。
只是后来大抵因果偿尽，归阳消散，只余了传闻存世，却又有手巧的工匠，为归阳柳塑了玉像立在真身旁，故也算是有据可考。
程时是个直愣子，听了归阳柳名字，想了想传说，愣头愣脑问：“可——可不是都说，归阳柳已经没了吗？”
我怎么会带着这么个傻子出门。沈公子如是想。
归阳柳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人间气运被扰，枉死无数才生出来平衡阴阳缘报的。千年前的那株自然早就不在了，而眼下的这棵，为什么有，如何得来，岂是他们两个渺小凡人可以得知的。
“后人催生，很多年了。”叶离果然答得简单，“俗间不知而已。”
此时已经走出很远，程时在边上跟着，两条腿直打战了，好似再往前一步他就要即刻冻死在这里。
沈公子低声关心自己的小厮：“受不住的话，不若听仙君的，找户人家讨衣穿，我再去寻你。”
“可，可我答，答答应过夫…夫人的。”程时冻得上牙怼下牙咯嗒嗒地响，话都说不太完整，“我，我……我须得，得跟在公子身边！”
前面的人淡淡瞥一眼，神色难辨。
平地起风雪，朔寒隔绝。
程时本来还想争辩什么，措不防看到冰雪飞扬，微张着嘴愣在原地。
也许是意识到这举动有损自己之前“顺手救了救完拉倒”的做派，某人抿了下唇，心口不一地补了一句：“你若不想冻死，最好趁现在去借衣裳。”
程时有些找不回声音。
他以为仙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踪迹难寻。凡人有难，须得磕破了头颅，做低伏小去求，去拜，即便如此也极难换回仙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那就仿佛是甘霖了。否则，仙缘为何如此难寻？
“愣什么呢阿时，”沈公子偷偷掐了小厮一把，“还不谢谢叶公子？”
小厮憋红着脸，极为认真地向叶离深深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礼：“程时，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他脑子不算灵光，能跟着侍候公子也是巧合。公子上礼仪课时，他在旁边，也没有好好听，只记得个大概。
不过也足够了。
“诶——这我——”叶离看着人一溜烟跑掉，语气无奈，“——这孩子。”
恩仇哪是可以如此随意认下的？
而且，不是说了不要叫仙君么……
***
府院堂皇。
是一座极为富丽的大宅院，屋宇重重，檐角上镇着跋扈的奇兽，墙头高耸，庭间一株极高大的树，迎风不动，悬着一串宫铃，叮儿郎当的响。
只是……那树无叶，也没有余枝，粗壮的主干孤零零地竖着。
——这是一株烧得焦透的树，只余一根枯炭落在那里。
再细看，窗梁残破，几个漆黑的洞口怪物一样审视着来人；粉墙灰黑，尽是烧灼痕迹，更有几处屋墙整块整块地塌下去，极尽荒凉景。
院前红铜皮包木门，也有烟熏痕，门额牌匾碎了右半边，厚重烟灰下依稀能辨出“叶府”二字来。
…叶府……叶离？
不会是这人红尘里旧时家院吧？
沈乡晨兀自琢磨着，冷不防被一柄玉箫裹了霜雪抵在喉间。
触感是冰凉的，比风雪更甚。
沈公子眨眨眼，状若无辜：“仙君要杀我吗？”
耳旁是玉箫主人冷声的诘问：“你是何人？”
“凡人。”沈乡晨答，“京都一个不学无术的公子，父兄在朝中为官，家底也算殷实州府中也有档案可查。仙君还想知道些什么？”
“仙道寒苦，所求为何？”
沈乡晨嘻嘻笑意凝在脸上。
良久，垂了头，喃喃说：“谁知道呢——许是听着修仙好玩，就也想试试。”
“沈乡晨。”叶离念得慢，一字一顿，嗓音又哑又凉，像冰棱哽在喉间，“你看我信么？”
沈乡晨盯着抵在喉间的玉箫，箫身蕴着细碎的金纹，满是富贵仙意。
为何想修仙呢……这理由恐怕还是难以出口吧。
玉箫又进一分，抵着喉结有些疼。
沈公子细皮嫩肉，玉箫固然圆润，但裹了叶离的霜寒灵力后却透着锋芒张狂的冷意。
就算某人手再稳，抵久了也是难受的。
他忽然问：“叶仙君你又为何要问这些呢？”
说话的时候，震动顺着箫管传过去，于是冰凉往回撤了一点，又听到对面回答。
“修仙之人，用心须纯；一念若有偏差，便万劫不复。若你心非善...就不该入仙道。”
沈公子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叶离顿了一下，像是有些懊恼被套着说话，“除尔修为，废尔经脉，使其终生再难以修行。”
“这是清理门户吗？”
“……不算。”仙君抬眸，面具掩了半边神色，无形中显露出几分威压，“你岔开话这么久，可想好什么说辞了？”
“……”
“我想……寻一个人。”沈公子纠结了半天，终于起了个头，却又止住，“仙君满意了么？”
他与叶离身高相近，就这么不卑不亢地站着，威压之下，竟也不见弱势。
只是无论如何，眼里总含着笑，不深，却挡了情绪，探不得真假。
二人僵持许久，却是飞雪率先消退，是叶离收了手。
“今日原是我多言。”叶离转身，一手拉开院门，“沈公子请回吧。”
沈公子瞧着某人白衣一旋过了高高门槛，就准备把他丢在这里，顿时又不顾脸面想要跟进去：“仙君你别——”
“别”到一半，又没了音。
还是那根玉箫，还是同一只手。只是松松散散握着，横于身前，便教人寸步不得前进。
“你还要跟到几时。”
嗓音懒懒，一个问句却语调平平，听不出责怪之意。
沈乡晨摆出一副可怜样：“我们在柳阳人生地不熟的，又已是半夜，仙君你不若收——哎！！仙君！！”
仙君扭头就把门关上了。
还下了一道结界——他现在能看出门上有隐隐光华流转，想来便是话本中常说的结界了。
沈公子在门口呆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失声一笑，嘀咕着“真是嘴硬”之类话语，转身往来处去寻程时。
这处宅子地处实在偏僻，一条小巷七拐八弯直到底，偏偏又荒凉，石砖缝里的青草高及人腰，尘土几乎掩去了青砖板原本的颜色。跟着人走进来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一个人要出去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快到巷口时，远远看到灰青色的一团蹲在地上，还冒着热气，露在外面的脑袋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沈乡晨便起了一点玩心，轻手轻脚走过去，屈指往打着瞌睡的小厮头上一敲。
程时猛叫一声跳起来，扬手乱拍，以为自己又见了鬼。
待到看清是自家公子的脸，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之后才松一口气：“公子你干什么啊，吓我一大跳。”
沈公子惯常噙着一抹焉儿坏的笑意，“在那边看到巷口有个灰球儿，一动不动还蒸着水汽，我想着别惊扰了先试探试探。”
言下之意是——看着不像个人。
程时：“……”
“逗你的。”沈乡晨收了笑容，正经道，“去找户人家落脚。蹲这多久了，也不觉得腿麻？”
说毕，抬腿就往城中大道走。
程时赶忙跟上，蹲麻了的腿一跳一跳：“哎！！公子你走慢点！！你怎么知道这鬼地方有人家能借宿啊？刚来时我还以为这鬼地方没人了呢。”
“唔——”沈公子想了想，瞒下了方才听到的传音，只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程时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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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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