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势渐歇,只剩下零星的雨滴敲打着窗棂,像散场的鼓点。宿舍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油气味和周言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安的背景。彰邗左肩的剧痛在药力和周言持续的揉按下终于缓和,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门板上,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彰邗从浅眠中惊醒。宿舍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床铺——空的。
心脏猛地一跳。彰邗撑着酸痛的左肩,艰难地站起来。药油的味道依旧浓烈,但周言的气息却淡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周言的床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没有一丝褶皱,冰冷得像是从未有人睡过。
去哪儿了?
彰邗拧开门把手,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在尽头幽幽地亮着。他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朝着楼梯间走去。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潮湿的夜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彰邗推开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雨后的夜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蓝色,几颗稀疏的星子顽强地穿透云层,洒下微弱的光。
然后,他看到了周言。
他就站在天台边缘生锈的铁丝网前,背对着门,穿着单薄的睡衣,身影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异常孤寂而渺小。夜风吹乱了他一丝不苟的黑发,睡衣下摆被风鼓起,勾勒出消瘦的脊背线条。他微微仰着头,像是在凝望星空,又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涌上心头。彰邗放轻脚步走过去,离得近了,才看清周言并非在凝望星空。他手里拿着一小截粉笔头,正旁若无人地在潮湿的水泥地面上描画着什么。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机械感。
“周言?”彰邗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周言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
彰邗走近几步,低头看向地面。
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周言用粉笔在地面上反复描摹着一个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线条颤抖的北斗七星。七个点被他描得又深又重,仿佛要将它们刻进水泥里。旁边还写着几个反复涂抹、几乎看不清的字:
【妈妈……没接住……】
【对不起……】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彰邗的后颈。他想起了那个暴雨的实验室,周言提到母亲坠楼时平静语气下深藏的痛楚,想起了那本被撕裂的笔记本里关于“银杏叶”和“手腕太细了”的梦呓记录。
“周言!”彰邗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伸手去拉他的手臂。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周言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他倏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惊人,眼中一片空茫的惊恐,像一只受惊过度、找不到归途的幼兽。他手中的粉笔头脱手飞出,滚落在潮湿的地面上。
“是我!彰邗!”彰邗连忙出声,紧紧抓住周言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腕,试图将他从那个可怕的梦境边缘拉回来。
周言的瞳孔在黑暗中聚焦,剧烈地收缩又扩散,过了好几秒,那层梦魇般的迷雾才渐渐散去,显露出底下深切的疲惫和痛苦。他认出了彰邗,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被彰邗及时扶住。
“你怎么……”周言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脱离噩梦的恍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彰邗的手,却发现对方抓得很紧。
“你梦游了?”彰邗皱着眉,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睛,最后落在地上那个被反复描摹、仿佛带着无尽悔恨的北斗七星上。
周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份脆弱已被强行压回深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偶尔。”他低声承认,声音飘散在夜风里。
沉默在天台上蔓延,只有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和风吹过水洼的细微声响。雨后的空气清冽寒冷,彰邗只穿着单薄的T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言注意到了。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单薄的睡衣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彰邗肩上。外套上还残留着他冰冷的体温和淡淡的雪松味。
“不用……”彰邗想拒绝。
“穿着。”周言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自己则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背心,暴露在寒夜中。他走到铁丝网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中灯火阑珊的城市轮廓,侧脸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异常冷硬。
“那个北斗……”彰邗犹豫了一下,还是指着地上那个刺眼的图案,“是你妈妈……”
“嗯。”周言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她叫它‘北斗’。因为它背上,有七颗那样排列的黑点。”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努力平复某种汹涌的情绪。“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雨停了,天很干净,有星星。她站在实验楼的窗台上,说要接住一片银杏叶子……那是秋天最后一片叶子。”
周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彰邗能清晰地看到他扶着铁丝网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我就在下面……看着她。”周言的语速慢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她伸出手……身体往前倾……像要飞起来……我喊她……她回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他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消失在压抑的喘息里。
无需再说。那未尽的结局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天台冰冷的空气里。彰邗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绝望的母亲,懵懂而恐惧的孩子,那片永远无法接住的银杏叶,以及那抹定格在坠落前的、令人心碎的笑容。
“她手腕很细……”周言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一种深切的、迟来的恐惧,“风……好像大了一点……”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佝偻起来。那个永远冷静自持、一丝不苟的周言,此刻像一个被巨大悲伤和自责压垮的孩子,在寂静的寒夜里无声地颤抖着。
彰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喘不过气。他看着周言颤抖的背影,看着他指缝间露出的、苍白的后颈,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对方深埋于冰川之下的、汹涌的痛苦。这痛苦如此沉重,如此熟悉,与他肩头那些陈旧的伤痕一样,都是来自至亲之人的、无法愈合的烙印。
他沉默地走上前,没有说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带着一种生涩的犹豫,最终,只是轻轻地、笨拙地搭在了周言冰冷而紧绷的肩头。一个无声的、带着体温的触碰。
周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他依旧低着头,但抓着头发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些。
过了许久,久到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周言才慢慢直起身。他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转过身时,脸上已不见泪痕,只剩下疲惫过后的苍白和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片沉郁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你呢?”周言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仔细听,却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他的目光落在彰邗被睡衣外套遮住的左肩上,“那道像闪电的疤……怎么来的?”
话题的转换如此突兀,却又如此自然。像是交换,又像是确认——确认彼此都带着相似的、来自过去的伤痕。
彰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胛骨下方那道扭曲的旧疤。冰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雨后特有的清醒。他看着周言那双在黎明微光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审视,只有一种安静的、等待倾听的专注。
或许是因为刚刚分享了对方最深的痛,或许是因为这空旷天台上的脆弱黎明,又或许只是因为肩上这件带着周言体温的外套……彰邗心里那道严防死守的堤坝,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十岁生日。”彰邗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移开目光,望向城市边缘那抹越来越亮的灰白,“我爸……喝多了,忘了买蛋糕。我妈偷偷用攒的钱买了个小的,藏在柜子里。”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而酸楚的画面,“被他翻出来,砸了。奶油糊了一墙……我妈去捡,被他推倒,撞在柜子角上,磕破了头。”
周言静静地听着,呼吸很轻。
“我……气疯了。”彰邗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扑上去咬他胳膊……像条疯狗。他随手抓起桌上一个玻璃烟灰缸……”他抬手,指尖隔着薄薄的睡衣外套,精准地点在自己左肩胛骨下方那道闪电状的疤痕上,“砸的。玻璃碎了,扎进去很深。血流了一地……他好像也吓醒了,跑了。我妈……就那么抱着我,血和泪糊了我一脸……她只会说‘对不起’……”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那些刻意遗忘的、充满血腥味和母亲绝望泪水的记忆碎片,在这个雨后的黎明,在这个刚刚向他袒露了最深伤口的周言面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天台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风掠过空旷平台的声音。东方的灰白渐渐染上暖色,天快亮了。
周言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不是去碰那道疤,而是轻轻按在了彰邗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上。他的手依旧冰凉,但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的力量。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那是一种无声的确认:我看到了你的伤,就像你看到了我的。
“北斗……”周言忽然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抬起头,望向天际。墨蓝色的夜幕正在褪去,几颗星辰变得愈发清晰,其中七颗排列成勺状的星星,正安静地悬挂在即将消隐的夜空中。
“她总说,”周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远的温柔,“北斗星是指引迷途者回家的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彰邗,镜片后的眼睛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清澈。
“即使……家已经不在了。”
第一缕金色的晨曦终于刺破了云层,斜斜地洒在天台上,驱散了寒夜的阴霾,也照亮了地上那个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轮廓分明的北斗七星图案。晨光中,两个少年并肩站在生锈的铁丝网前,一个披着不合身的睡衣外套,一个穿着单薄的背心,肩头残留着药油的气息,手上带着彼此的体温,沉默地望着那颗指引方向的星辰在黎明中渐渐隐去。
身后,那道闪电般的疤痕,和那些无声诉说着往事的旧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如同他们各自背负的沉重过去,并未消失,却在这破晓时分,在这意外的坦诚相对中,第一次被对方真正看见,也第一次……不再显得那么孤立无援。
周言从睡衣口袋(他出来时竟然还穿着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颗包装朴素的薄荷糖。他递给彰邗一颗。
“我妈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这个。”周言的声音很平静。
彰邗接过糖,剥开糖纸,清凉辛辣的薄荷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一种奇异的、提神醒脑的冲击力,一路冲散了淤积在胸口的沉闷药油味和苦涩回忆。
他含着糖,看向周言。周言也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晨光勾勒着他平静的侧脸轮廓。那颗泪痣在光线下,不再像凝固的琥珀,倒像一滴被阳光晒暖的露珠。
天,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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