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后的彰邗,像一只被迫休战的困兽,被石膏和固定带禁锢在307宿舍里。右脚踝韧带撕裂,左肋骨裂,医嘱是静养三周。喧嚣的赛场、奔跑的快感被消毒水味和隐隐作痛的筋骨取代,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他只能靠打游戏和睡觉消磨时间,脾气比平时更加易燃易爆。
周言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他履行着“职责”:按时带饭,监督吃药,帮忙换药。但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言语更是精简到极致。“饭。”“药。”“换药。”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宿舍里弥漫着一种比石膏更沉重的沉默,运动会医疗帐篷里那短暂的、带着温度的交集,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彰邗的懊恼和憋闷无处发泄。他试图打破这冰层,比如故意把水杯放在周言常坐的位置边缘,或者换药时夸张地倒吸冷气。但周言总能完美避开“陷阱”,换药的动作依旧轻柔专业,表情却像戴着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那本被撕裂的笔记本,像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两人之间。
唯一让彰邗分心的,是藏在床底那个鞋盒子里的东西。
几天前,他趁着周言去图书馆,拖着打着石膏的腿,翻出了上次在秘密基地捡到的一块形状奇特的槐木疙瘩。木头很硬,带着天然的、像北斗七星般的深色斑点纹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把它带回来,还偷偷从校工房顺了点废弃的刻刀和砂纸。
白天周言在时,他装睡或打游戏。等宿舍门一关,确认脚步声远去,彰邗就会龇牙咧嘴地拖着伤腿坐起来,把鞋盒子搬到床上,借着台灯的光,开始对付那块顽固的木头。刻刀很钝,木头又硬,他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刻歪了无数次,木屑掉得到处都是。但他异常执着,笨拙又专注地雕琢着,仿佛在跟这块木头较劲,又像是在跟自己混乱的心绪较劲。
他在做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每次看到周言整理书包时,那个装着珍珠耳钉的小盒子被他小心翼翼取出又放回的动作,还有他摩挲左手无名指上那圈淡淡白痕时的眼神……彰邗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笔记本的事,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想做点什么,笨拙地、不指望被原谅地……做点什么。
这天下午,彰邗正跟木头疙瘩较劲,刻刀一个打滑,在食指上划了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血珠立刻冒了出来。“操!”他低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找纸巾。
就在这时,宿舍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彰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想藏东西,但刻刀、带血的纸巾、满床的木屑和那个打开盖子的鞋盒……根本来不及!
周言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晚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彰邗床上的一片狼藉——散落的木屑,染血的纸巾,亮闪闪的刻刀,还有彰邗手指上那道新鲜的伤口。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个敞开的鞋盒上,里面是那块被刻得面目全非、还沾着点血渍的槐木疙瘩。
空气瞬间凝固。彰邗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脸上火辣辣的,手指上的伤口都感觉不到疼了。他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慌乱地去盖鞋盒子。
“我……我闲着无聊……”彰邗的声音干涩发紧,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无力。
周言没说话。他平静地放下晚饭,走到自己书桌前,放下书包。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向彰邗的床边。脚步声在死寂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他停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片狼藉,目光扫过沾血的纸巾、凌乱的刻刀,最后落在鞋盒里那块丑陋的木疙瘩上。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但彰邗却敏锐地捕捉到,周言镜片后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下颌线也比平时绷得更紧。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两人头顶。彰邗的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腔。
就在彰邗以为周言会冷嘲热讽,或者直接无视他继续收拾时,周言却出乎意料地弯下腰,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片落在彰邗被子上的木屑。
他的指尖沾着细小的、带着天然香气的槐木屑。他低头看着那片木屑,看了很久。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刻刀太钝。”周言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校工房那几把是处理粗活的。刻硬木,要用刃角更小的。”
彰邗完全愣住了,像听天书一样看着周言。
周言没看他,自顾自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皮质工具袋。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把闪着寒光的、造型精巧的刻刀,刀柄是温润的深色木头,一看就价值不菲。他从中挑出一把刃口细窄的,连同工具袋一起,轻轻放在彰邗床沿,挨着那个敞开的鞋盒。
“用这个。”周言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容易伤手。”
说完,他不再看彰邗,转身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拿出课本,像往常一样开始学习。仿佛刚才那番话和那个工具袋,只是随手递了支笔一样平常。
彰邗呆呆地看着床沿上那套精致的刻刀,又看看周言挺直专注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手指上那道已经止血的口子。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惊愕、茫然、一丝被看破的羞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酸胀胀的感觉。他没道谢,也没再解释,只是默默地收起那套刻刀,把鞋盒盖好,塞回床底。手指上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这次,带着点奇怪的暖意。
有了趁手的工具,进度快了很多。彰邗依旧在周言不在时偷偷进行。那块顽固的槐木疙瘩,在他笨拙却倾注了某种执念的雕琢下,渐渐显露出轮廓——一个不大不小的、带盖子的盒子。盒盖的中心,他笨拙地刻出了北斗七星的图案,深色的天然斑点正好点缀在星位上。盒身打磨得光滑了许多,虽然离“精致”还很远,但至少不再“面目全非”。
时间在刻刀的沙沙声和宿舍的沉默中滑过。转眼到了十月底。
这天清晨,彰邗被窗外格外明亮的阳光晃醒。他打着哈欠坐起身,习惯性地看向对面床铺——周言已经穿戴整齐,正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系着领带。今天他穿了件崭新的浅灰色衬衫,衬得他肤色更显冷白。
彰邗愣了一下,才猛然想起:今天是周言的生日。他听林薇提过一嘴。
一股莫名的紧张感攫住了他。床底那个盒子……已经完成了。他打磨了好几个晚上,甚至偷偷用周言的砂纸(那家伙肯定发现了,但没吭声)把表面磨得像模像样。盒子里,他垫了一层从自己一件旧T恤上剪下来的柔软棉布。此刻,那个盒子正静静躺在他枕头底下。
周言系好领带,拿起书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他没有看彰邗,也没有任何庆祝生日的迹象,仿佛这只是365天里最普通的一天。
“喂!”彰邗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言在门口停下,手握着门把,没有回头。
“那个……”彰邗的手在枕头底下摸索着那个盒子,木质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他感觉喉咙发干,心脏跳得飞快。他想说“生日快乐”,又觉得太矫情;想把盒子扔过去,又怕看到对方无动于衷的眼神。“……给你。”最终,他只憋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把那个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木头盒子,朝着周言的背影递了过去。
动作有些僵硬,像在投掷一枚炸弹。
周言终于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彰邗伸出的手上,落在那只略显粗糙、还带着几道细小刻痕的木盒上。盒子并不精美,甚至有些笨拙,深色的槐木纹理和盖子上刻得不算工整的北斗七星图案,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周言没有立刻去接。他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目光像沉静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涟漪。但彰邗却敏锐地捕捉到,周言握着门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彰邗以为对方会像对待垃圾一样无视,或者冷淡地说一句“不需要”时,周言动了。
他松开握着门把的手,向前走了一步,靠近彰邗的床铺。然后,他伸出双手,动作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像捧起一件稀世珍宝,从彰邗手中接过了那个木盒。
指尖相触的瞬间,彰邗感觉到周言的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周言低下头,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木盒。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盒盖上刻画的北斗七星,指尖在那七颗深色的天然斑点上流连,仿佛在确认某种失落的密码。接着,他的手指划过盒身光滑的曲线,最终停留在盒盖边缘一个小小的、不太显眼的猫爪印刻痕上——那是彰邗偷偷刻的,模仿秘密基地里那些猫咪的脚印。
周言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阳光爬上了窗台,照亮了他半边侧脸。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镜片后的眼神,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极力压抑的情绪。
宿舍里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线里跳舞的声音。
终于,周言抬起头。他没有看彰邗,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木盒上。然后,在彰邗屏息的注视下,他用另一只手,从自己衬衫最上面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彰邗见过无数次的小盒子——装着珍珠耳钉的盒子。
他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枚温润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珍珠耳钉。接着,他又打开了彰邗送的那个崭新的木盒。
下一秒,周言做出了一个让彰邗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珍珠耳钉,从它原本的旧盒子里取出,然后,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放进了彰邗亲手刻制的、垫着柔软棉布的槐木盒子里。
珍珠的莹白光泽,映衬着深色槐木的温润纹理和北斗七星的刻痕,在晨光下构成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面。
周言合上了木盒的盖子。他依旧没有看彰邗,只是用双手紧紧握着那个盒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分明。他低着头,镜片微微反光,看不清表情。
就在彰邗以为他会这样沉默地离开时,周言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浓重的鼻音,几乎轻不可闻,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谢谢。”
声音里没有往日的冰冷,没有客套,只有一种近乎破碎的、被深深触动的……柔软。
说完这两个字,周言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出了宿舍。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彰邗的视线。
彰邗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仿佛还残留着木盒被接过时的重量和温度。耳边回荡着周言那句沙哑的“谢谢”,还有他转身前,镜片反光下,似乎……飞快滑过的一抹水光?
宿舍里只剩下阳光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空气里,槐木的清香、药油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涩的气息,无声地交织在一起。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食指上那道已经结痂的刻痕。伤口似乎不疼了,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一直蔓延到心底。床单上,几粒细小的、闪着微光的槐木屑,在晨光中悄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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