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特拉，或是说，此时正位于那本书、那道魔法的对面，这位没有名字的魔族，在白魔法疼痛的灼烧之下，他清晰地感受到耳畔之中陌生的振颤。魔种想，这简直像是一只孱弱的蝇虫在他的耳蜗来回爬动。
但还是有所不同，魔种无法准确地将这种感觉形容出来。
“声音”，他的同族们称它为“声音”。
这道“声音”笔直地钻进他的耳蜗，碾压过他比一般魔族更脆弱的精神。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完全无法呼吸，像是被“声音”刺穿大脑，他无法理解，无法承纳，两只漆黑的手爪僵硬地伸直，然后是抽搐。
他是被同族同情的、怜悯的、放逐的，最弱小不堪的魔族，以至于一道来自于「门扉」之外陌生的“声音”，就险些震碎他的精神。
他深重而又无声地呼吸、再呼吸，抑制躯体的抽搐颤抖，过了相当一段时间，那道声音才勉力转化成吞心魔脑中的「言语」。
「你说你叫什么？」
一瞬间，魔种惶然咬紧后齿，这道魔法对面的召唤者竟没有被他的谎言蒙骗哪怕一秒。
他并非强大的魔族，他的身躯流淌着吞心魔一族的血脉，却无法使用血缘中本该与生俱来的操控与蒙蔽的咒言。可即便如此，此时的他竟然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都无法成功。
“密特拉”并非他的名字，可他却也没有别的名字，属于他的“名字”早已在他自己也记不清的漫长时间之前被剥夺。
他的记忆力不太好。
那个被剥夺的称呼，如今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如何作答，于是脑海之中的那道「言语」长久地停留，如同一线望向他的眼神。红发的魔种感到沮丧，这种习惯性的沮丧几乎和他漫长而空洞的生命共同诞生，他习惯于接受同族投向自己时遗憾又愤怒的眼神，他在这些无声的谴责之下接受自己是残缺的。他的不完整是一种错误。
如果从来没有这份缺口，我应该……
我应该是什么样的？
在被流放的没有尽头的时间里，魔种独身坐在阒寂的石垣间想过千万遍这个问题。于此地看守的死魂灵被吞心魔层层叠叠的心念绞成碎纸似的灵魂碎片，幸好，它们也有足够长的时间把自己拼起来。
这些重复的想法与思维铰链足以把吞心魔为数不多的魔力耗尽，然后他才能消停一段时间，在魔力重新回到身体之前，给那些辛苦的死魂灵守卫们短暂放个假，自己乖乖陷入恍惚之中。
然后魔种惊讶地发现，在他忍受灵魂漫长的阵痛与恍惚时，“那道”身影就会到来。
“它”不过是一道没有面目的虚影，但魔种的目光不自觉地跟随他，跨过潮湿阴冷的砖石，一步一步，虚影走到他的面前。
虚影蹲立在他的身前，伸手捏住他的脸颊。
魔种想要挣扎，却连手指都没法抬起来，只能抗拒地摇头。
「你是谁？」
影子不回答。
直到魔种从恍惚中回神，发现自己的四肢正被守卫用绳索牢牢捆住。见他茫然地仰头，死魂灵才上前切断束缚。
吞心魔慌忙尝试使用咒言，他的意识如同一粒随时能被刮走的灰尘碎屑，艰难地落进死魂灵守卫的思维缝隙。
「你们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没有脸的影子？」
守卫摇头。
吞心魔哑然地张嘴。
那道影子似乎真的只有自己看见了。吞心魔惊讶于幻觉过于逼真，直到又一次魔力耗尽的恍惚来临时，虚影再一次到来。
这次吞心魔没有再进行无谓的挣扎，他歪着头问：
「你究竟是什么？」
影子还是没有回答，于是吞心魔在心里自问自答：你是我的幻觉。
幻觉当然能听见他的心声，所以影子如他所愿点了点头。
作为吞心魔的幻觉朋友，影子十分尽职尽责，不仅每一次都会如约到来，偶尔它还会带上一些逗未成年小魔族的礼物。有时候是魔种看不明白的生物，像是屁股和脸长得一样的史莱姆，有时候是长得很丑的怪鸟，不仅丑脾气还很大，生气的时候会啄魔种的头发。
吞心魔客观评价道：「你的品味很奇怪。」
然后影子用命令丑鸟啄他的方式表达了愤怒。
吞心魔被啄得乱跑，清醒时发现自己果然又被捆起来了。
在等待死魂灵把被捆成虫茧的自己放出来的一时片刻，他想，无所谓了，毕竟影子是只有我能看的见，只属于我的幻觉。
如果连我不陪他，他又能被谁看见呢？
影子有时候会在吞心魔身边翻看典籍，魔种凑到影子身旁，他看不懂书页上扭曲的符号，于是影子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道：「人类」。
「这是人类的文字？」吞心魔询问，「你是人类？」
影子慢吞吞地写：「是的」。
魔种猛地一把抓住影子写字的手指，羽毛笔的墨渍溅落在影子与吞心魔交缠的指节。随后，落在吞心魔皮肤上的黑色墨痕如同轻而微小的尘埃，随着呼吸轻而易举地被拂去了。
连同他握住的虚影一起，它们又一次开始消失。
魔种急切地拼凑咒言，混乱的意识细雨一样落进影子渐渐透明的身体。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是残缺的，如果我有那颗心，他们说我就能撕开诅咒，我能打开那扇门，那样是不是就能离开阴影之地，我就能……」
直到魔种意识到手中空无一物。
他睁开眼。
影子开始教他人类的文字，那些字符在影子的笔下纤瘦细长如缠绕的花茎。吞心魔跟随影子的笔迹抄写那些稀奇古怪的魔药配方，边抄边用咒言开小差。
「我本该是见过人类的，我的同族告诉我，我曾经也参与过那场战争，是从门外走进阴影之地的魔族，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如果你是活在那时候的人类的话，」吞心魔的表情很苦恼，「我想，我是不是也有机会见过你？」
影子停下配平魔药配方的笔迹，另起了一行：「我是幻觉。」
吞心魔的呼吸声骤然加粗。
他感到一丛陌生的焰火燃烧在空荡的胸腔，怪异的力量在他本该孱弱无比的躯壳中回流，让他在此刻几乎变得不像自己了。咒言第一次如此凝实，又如此轻易，就像呼出一口气那么简单。
他品尝到源自血脉中的凶戾气息。
「你不是幻觉。」
影子笔尖一顿，随后肩膀颤抖起来，他写道：「哈哈，别生这么大气嘛。」
而在那次恍惚之后，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他的同族第一次去而复返，踏上流放地的残垣。
死魂灵守卫按住吞心魔的身体，同族则用锐利的尖指刨开他的胸膛，鲜血顺着腰腹与骨骼流下，汇成一弯细细的小河。
他们似乎没有找到希望的东西，摆渡人的渡船带他们再次渡过冥河。而被留在流放地的吞心魔几乎流干了一半的血，他的恢复能力同样远远弱于同族，这道将他撕成两半的伤口险些将他杀死。
影子一下一下抚摸他仍在渗血的疤痕，指尖流淌的治愈魔法让那条长疤缓缓合拢，即便魔种再次睁眼时，沉闷的疼痛仍然固执地告诉他，这一切只是幻觉。
他不再希望这些只是幻觉。
流放地的时间尺度混乱而重复，他无法判断究竟在此地待了多久，影子又到来过多少次，但他曾经期待过，他希望这一切都是没有尽头的。
如果他是注定残缺的，如果他的□□注定将腐烂在昏暗无光的冥河之畔。
吞心魔将他的情绪赤.裸地剥开，完完整整交给影子。
请求你。
「再多来见我一次吧。」
影子却摇了摇头。
在影子摇头的片刻间，吞心魔的耳畔第一次感知到那种陌生的振动，仿佛在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正在用拳头敲击他的大脑，他痛苦地捂着头蹲下。
影子在纸上悉悉索索地写着什么，递到他面前。
“咚咚咚。”
「咚咚咚，这是敲门声。」
然后是：「我要离开了。」
吞心魔感到一阵恶心的眩晕，第一次经受“声音”的折磨让他全然无法承受，他只能不断地摇头，试图让不停回荡的疼痛离开他的脑海。
影子还在写：「这么久了，你一直很痛苦，遗失的那颗心让你痛苦。」
「我让你后悔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魔种却在瞬间触及言语之外的东西。他颤抖着摸上自己空荡荡的胸膛，手指几乎顺着未能痊愈的疤痕再次剖开血肉。
他想，如果这份空荡的缺口是因为祂的话。
吞心魔含着喉口汩汩上涌的腥气。
「如果是为了你，我就不会后悔。」
虽然始终看不清脸，但他确定影子笑了一下。
这是魔种见到祂的最后一个笑。
吞心魔再次听见血液中翻涌的异常的力量，它们在他的血管里激烈地沸腾。
眼前莫名出现的红发魔族似乎是接替而来的下一场幻觉，魔族用他的脸露出一个堪称凶狠的笑，这种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过于陌生。
只有那些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的同族才会像这样，他们热衷于征服危险，他们自信能够夺取想要的一切。
那张脸如同一面镜子，不偏不倚地朝向他，让他看清自己的脸上竟然也能有这样的神情，看清红发魔族瞳孔里燃烧的愤怒与征服的渴望。
「他回来了。」红发的吞心魔露出尖锐的犬齿，「不必等待了，去往门扉之外，把他抓回来。」
*
黑发的秘法师敲了敲没有回应的魔法书，拉长声音询问：“——密特拉先生？”
“密特拉先生，请问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我的书里？”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选C.“立刻用闪电魔法电击魔法书”吗，主播你变了】
【mo不电魔法书mo好】
【所以主播这档是要走善线吗】
【你们都猜错了明明是因为主播还没学到闪电魔法】
在蒙比乌斯认真考虑放火能不能平替一下的时候，这本沉默过头的恶兆魔典终于肯再爬出几行字。
「我是寄居于书中的魂灵，人类，我可以教导你我所知的一切秘法。」
魔法师挑眉：“随身老爷爷？”
【好经典的x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小魔法师穷】
【谁还记得这是个恋爱游戏，感觉mo老师马上要称霸大陆走上登神长阶了】
【谁说不是呢，他以前难道不是这么干的吗】
【#支持主播黄袍加身自立为光明神】
蒙比乌斯表现得也很按剧本来：“所以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我希望，你能为我找回我遗失的心脏」
蒙比乌斯听见“叮咚”一声。
【已触发任务：遗落何处之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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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他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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