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
屠长卿有些不好意思了,西州到处都是矿山和冶炼作坊,空气中的尘土比别处更重,女子冶炼,养育孩子由男性长辈负责,推崇粗养,鼓励竞争,从不畏惧受伤,以培养出勇敢和坚毅的战士品质为荣,小孩子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泥坑摔跤和爬废弃矿洞,每天玩得脏兮兮。他从小就怕脏,比常人更喜洁,很难忍受肮脏,每次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身上被溅到泥点子,不管父亲怎么鼓励都不肯参与游戏,经常被孩子们嘲笑娇气,就连宠爱他的姐姐们都有点看不下去,教育过许多次,说爬矿洞沾点煤渣回来就要洗三次澡,刮北风就嫌灰尘多不出门的男孩子是没有女孩要的。
区区青铜杯,不过是造假时碰过点脏东西,也不知洗过多少次,没什么气味,刚刚的摊主抱着它又蹭又亲,都没有嫌弃和忌讳……
屠长卿暗中观察过路上看到的中州男人,绝大多数都不修边幅,旁边卖鸡送鸡蛋的小贩,身上有怪味,衣服还沾了不少脏东西,很多大娘都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挤,夸他是爽快利落的好小伙,说三日不见如隔三秋,生意也是周围最好的。
所以,姐姐说中州女子喜欢干净娇气的男人,也是骗人的……心里有点小失落,但是没关系,反正他也是来退亲的,越遭女人嫌弃越容易成功。
眼前女子的身材高挑,很有气魄,说话做事都像西州女子般爽朗利索,不太像话本里包藏祸心的坏女人,不但帮他揭穿了骗子摊主,还没有笑话他娇气,帮忙打水洗手,一看就是个好人。
屠长卿常年居家,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面对女孩子,容易紧张,他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打了几次腹稿,想展现西州人的落落大方,自然地表达出感激之情,然而憋了半晌,抬头看见人家女孩子的眼睛就害羞了,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几个“谢”字。
他真丢西州男儿的脸……
屠长卿沮丧地低下头,耳朵都红了。
宋宣是没脸没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心眼也不太好,她最喜欢装腔作势,逗那些不禁逗的人,经常把乖巧腼腆的小姑娘气得骂粗话。
眼前这状况,她熟手啊!完全不需要思考,脱口就是调戏:“别客气,相逢便是缘,你叫声姐姐就好。”
西州的姐姐是敬称,男人向不认识的女人打招呼,都先会叫一声“姐姐”表示亲切和尊重。
屠长卿不疑有他,端端正正地朝宋宣行了个谢礼,乖巧道:“姐姐。”
声音清脆,像泉水流过山石,像珍珠落入玉盘,宋宣以前看见话本里写什么登徒子听见美人声音,身子酥了半截,觉得是个夸张的笑话,如今才知那些酸腐书生的笔力可真好,形容准确,她听见这声又软又糯又好欺负的“姐姐”,别说半个身子,整颗心都酥了,脑海里那些算账的想法通通都丢进了山沟里。
宋宣,兄弟们都看着,你要争气。
不能被漂亮男人迷了心窍。
宋宣艰难地忍住逗弄对方的心思,收起玩世不恭,绞尽脑汁思考事情该怎么解释才能在保住老大面子的同时,不让对方难过或生气,就算一定要退婚,好歹也别撕破脸,夫妻不成情义在。
“谢谢姐姐,”屠长卿多说了几句话,终于找回在西州的感觉,拉近了距离,结合中州书里的词句和自家姐姐喜欢听的好话,情真意切地恭维:“姐姐义薄云天,惩恶扬善,仪表堂堂,身手不凡,定是丹城人人皆知的英杰,怪不得大家都如此敬重你。”
他注意到了,这个女人走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很有规矩地让路,而且低头不予直视,市场上吵架骂街的声音也消失了,很厉害,这是大人物出行才有的待遇。
宋宣被崇拜的眼神看得如入云端,飘飘然道:“好说好说,你的眼光可真不错,全丹城谁不知道我的侠义心肠?最喜欢扶贫助弱,自然敬重!”
屠长卿见着她自信的模样,不疑有他,脑海里突然灵光闪过,试探问:“你对丹城很熟悉?真乐于助人?”
宋宣拍胸脯:“必须的!”
屠长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烦,惹了不好惹的人,不知能不能请你帮忙?我……愿以重金酬谢。”
宋宣摆摆手:“平个事而已,小问题,谈钱伤感情,这不是我们正道侠女的风范。姐混迹道上那么多年,也是会看人的,你就是那种不惹事的老实孩子,逼急才会咬人的兔……男人,遇到麻烦肯定是对方的错,说吧,你是被小偷偷钱了?还是遇到骗子流氓找事了?去他大爷的腿儿,姐最近忙了些,那些混混又抖了起来,竟敢欺负外地人,丢咱们丹城的脸面,统统都是欠收拾的命!”
“没有没有,这事也算我的错,”屠长卿见她卷起袖子,气势汹汹要打人的样子,赶紧制止,“我只是有个不合适的未婚妻,想退婚,但不懂中州规矩,而且是第一次退婚,没有……经验,想找个中州本地的女子问问该怎么做才能不伤体面。”
宋宣动作一顿,浑身僵硬,有点尴尬。
“我在路上打听过了,那姑娘好像是安宁镇出名的人物,脾气暴躁,对男人特别凶,性格直爽,喜欢用拳头讲道理……”屠长卿小心地斟词酌句,形容得婉转了百倍,事实他得到的消息更不堪,大家提起宋宣这个名字,就像提到了魔头,从容貌丑陋说到性格暴戾,没有任何好话,人人都能说出一段血泪史,谈到宋宣的亲事,更是幸灾乐祸,都说是个上辈子造了孽的倒霉鬼,贴钱找罪受,日后要夫纲不振,天天挨打,屠长卿听得胆战心惊,浑身发疼,越发坚定要退婚的心思,他祈求道,“姐姐是有本事的人,能不能指点一下,我该怎样退婚才能不激怒对方?”
他从小就乖,没挨过打,但见过自家姐姐们发怒的样子,手里拎着铁锤或狼牙棒,先骂粗话再动手,砸得血肉横飞,至少几个月下不了地。
中州风俗,女人重名誉,忌讳退婚和离婚,损失极大,他还看到村子里的烈妇石碑,夸赞某女贞洁刚烈,归家路上被匪徒欺负,羞辱名节,惨遭退婚,提刀怒杀匪徒,同归于尽,血证清白,死后被迎回夫家坟墓,重新得回名誉。
退个婚而已,至于那么狠吗?
他的母亲都换过三个男人了,舅舅也跟好几个女人谈过对象,大姐倒是和大姐夫一直恩爱,二姐风流,三年就换了两个二姐夫,三姐号称不婚,情人无数……所以家里人不把他和宋宣的婚事看得太严重,还劝他试试看,过得下就过,过不下就离,无所谓的。姐姐都是只会打铁的傻白甜,性格大大咧咧,不爱读书,她们根本不知道中州的婚俗有多可怕,女人被退婚是会玩命的!
屠长卿觉得自己的身子骨不行,遭不住未婚妻的毒打,在路上绕圈徘徊了好几天,买了许多防御法器和伤药,还是有些害怕。
宋宣支吾道:“坦……坦白说?”
屠长卿虚心请教:“坦白能活命吗?”
夏日炎闷,蝉鸣纷乱,扰得人心烦气躁,屠长卿的眼里是对未来的一片茫然,他在书里找不到答案,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宣知道对方的恐惧大部分都是自家小弟编谎话给吓出来的,她捂着不多的良心,磕磕绊绊地暗示:“你,你先去试试吧,据,据我所知,宋,宋家女儿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也许她非常开明呢?”
脸皮厚如她,也有点心虚,觉得这事干得不地道,若是被发现真相会很丢人现眼……别慌,宋宣,你要稳住,回头她就躲去山里,捎口信把婚事全部交给父亲去“开明”处理,别吓唬美人,好好安慰,妥妥当当地退了就没事了。
屠长卿迟疑:“真的吗?”
树影的缝隙里透出斑驳金点,背后是一片黑瓦白墙,淡淡的酒香飘来醉意,两只慵慵懒懒的黄猫儿趴在晒得滚烫的瓦片处打瞌睡。
忽然,一声醒木巨响,如雷震耳,惊碎安宁,打破美梦,猫儿吓得跳起来,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说书先生洪亮的嗓子破空而来:“上回《无双侠客传》说到那陈宝元拜入奉仙山庄,容貌英伟,聪明灵慧,修行颇有天资,得庄主器重,欲为独女招赘,庄主女儿小名百花娇,生得冰肌雪肤,花容月貌。奈何陈宝元年少丧父,曾得李家相助,他与李香娘郎才女貌,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了婚事,换过信物,难以退婚……”
退婚?
屠长卿敏锐抓到关键字,悄悄竖起耳朵细听。
宋宣对酒楼里说书先生的故事早就腻了,《无双侠客传》更是红遍中州的话本子,几乎所有酒肆茶坊都爱说,来来去去都是耳熟闻详的那一套,她满脑子都是退婚圆谎的事,压根没留意对方在说什么。
“别怕,你就直接告诉宋宣的父亲,说宋宣品行不端,女红家务什么都不会,每天都在外面和男人鬼混,不堪为妻,”宋宣决定自黑到底,嘴里毫不留情,教导道:“相信姐姐,宋医师是知礼的人,脸皮薄,只要你摆出看不上对方,坚决要退婚的态度,他不会难为你的。”
她提前和父亲交个底,顶多事后再挨顿打,反正以她爹的力气,就算拿根棍子放开了打,也没什么大事。
屠长卿震惊:“你们中州还能这样说?”
这事要是搁他家那边,男人在背后说女孩子坏话被发现了,起码得搞个群殴,哪怕把罪魁祸首被揍得躺床上送回去,对方母亲都要骂自家儿子活该。
宋宣拍着胸脯保证:“没事,尽管说!”
屠长卿将信将疑……
酒肆里,说书先生的故事缓缓展开,很快就到了陈元宝对百花娇一见倾心,百般追求,百花娇不知对方曾有婚约,芳心暗许,两人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奈何乡下寄来信件,是李家催陈元宝回去与女儿完婚。
陈元宝为了退婚,造谣生事,污蔑李香娘和家里的伙计不清不白,又找几个混混故意拉扯,说她到处勾搭男人,然后去李家痛斥李香娘品行不端,不堪为妻,气得李父吐血……
说书先生说到情绪处,故意略停片刻,酒肆里响起酒客们的痛骂声。
“什么垃圾男人,就该千刀万剐!”
“女子亲事何其重要,这是要硬生生逼死人!”
“杀人诛心,李家声誉都毁了!”
“我若是李香娘,就拿起杀猪刀,和那退婚的王八蛋拼命!”
“李家父女性情柔弱,名节被流言蜚所伤语,逼得走投无路,李父拖着病体找了棵槐树要上吊,”说书先生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幸得燕无双路过,救下李父,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拖着九环鬼面刀,闯进奉仙山庄,抓住李元宝那畜生,痛斥罪行,然后一刀砍下头颅,血溅白练……”
“……”
宋宣还在费尽心思地完善哄父亲退婚的话术,包括不限于给自己泼污水,从不学无术再到脾气暴戾,打架斗殴,再编点瞎话,洗白对方,总之要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自己。
屠长卿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后退:“不!你的主意不好,我堂堂男子汉,不做王八蛋,更不要被砍头!”
宋宣茫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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