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末，滴水成冻。无垠荒野间，佩刀的少年背影萧索。
他拨开重重遮挡视线的荒草，往山林深处行进。周遭一片死寂，一线孤冷的风贴着他脖颈滑过，送入枝条层叠的缝隙。
水痕穿过密林，放慢脚步，缓缓停在一幢偌大的宅邸门前。
大宅荒芜多年，门头没有匾额，檐下斗拱木柱红漆脱落，布满裂痕。敞开的朱漆大门两侧连接的合页锈迹早已斑驳，半点推拉不动。
他径自跨入门槛，脚下忽地顿住，回身展望四周，目光冷而锐利。逗留许久，适才回转过身，继续往宅内行，来到同样破旧的正厅，绕至布满灰尘的屏风后，俯身屈指轻叩地板三声。
只听得一阵“吱呀”声响从地下传来，地板自接缝处缓缓裂开，露出一道五尺见方的暗门，向下延伸出一级级台阶，通往无尽的黑暗。
水痕神色不改，起身走下台阶，走至最后一级，头顶上方暗门自动关闭，两侧墙面次第亮起灯火，照亮台阶尽头的长廊。
他的脚步声在长廊里荡起余音，直到穿过长廊前方的暗门，来到一方华绘雕琢的地下宫殿，回声适才消失。
眼前大殿两侧，各立着一排劲装打扮的少女，正中垂着珠帘，帘后白玉宝座上斜卧着一人，是个一袭缟色长袍的女子，长发垂肩披散。玉座两侧各站着几名穿得花枝招展的年轻男子，各司其职侍候着她，捏肩捶腿，俱低着头。
在她脚边还跪着一人，正是花无心。红衣灼艳如火，一侧衣襟敞开，露出肩背，一排深深嵌入血肉的猩红掐痕赫然在目。他略略转身，右眼目光瞥向水痕，妩媚的丹凤眼里，尽是得意与挑衅。
白玉座上的女子冷然开口：“跪下。”
水痕默不作声，单膝跪地。
“七星大典，结果究竟如何？”
“万丘携宝遁走。留下一人清场，不知是他的打手还是东家。”水痕眸光静若止水，“我想此事背后，定有其他谋算，所以打算追踪那两人行迹，静观其变。”
女人听了这话，微阖的眼睑倏然张开，坐起身来，话音陡然高了一调：“所以你是怨我召你回来。？”
水痕轻轻摇头。
“回去暗房等着。”女人重新放松坐姿，靠椅背坐下。水痕也站了起来，转身退下。
“至于你——”女人垂眸瞥向花无心，两指捏着他的下巴勾起，迫得他抬起脸，视线交会的一瞬，原本淡漠的眸子里，陡然浮现杀机，一字一句道，“可还记得我的话？”
座下之人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写满惶恐，满是风情的眸子里泫然闪烁着莹光：“黄大通一直遮遮掩掩，从来不肯细说当年情形，我怕旁人抓了他去，也是为了那件事，所以才……”
“都过去这么久了，居然还有人能找上门。”女人眸光骤冷，捏在花无心下颌上的食指指甲刺破他细腻的肌肤，滑落一滴鲜血，直直盯住他双目，“既然如此，那就把所有挡路之人，都给杀了——”
女人说完这话，抬手拂袖，殿内少女与身后一众少男躬身行礼，依序退下。
花无心肩头松垮的衣衫滑落至手腕，赤着上身自女人脚边爬上玉座。她的手依旧勾在他下颌，唇角挑起一抹冷艳的笑。男人伏下了身，宽敞的大殿内，所有进出的石门通通紧锁，只剩下衣衫滑过玉座的细微呲响与低沉的喘息。
这个女人，便是当今戮天盟宗主连碧心。这座隐于山中的荒宅地下，乃至周围方圆数亩地内，埋藏着密密麻麻如蚁穴般的地宫，都是她的领地。
而此时此刻，荒宅东角地下密室大门被风吹合，发出“啪嗒”一声。
水痕背门而立，听见声音，默默扫视室内一圈，寻找风的来源，却一无所获。只能看见周围冰冷的墙面所悬挂的各式刑具，摇曳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石室正中地面凹陷下两块，表面光滑出釉，是长久的跪姿摩擦之下形成的凹痕，仔细查看，最里边一圈痕迹，不过三指粗细，只有孩童的膝盖宽窄。
水痕目光凝于凹痕处，恍惚间时光回溯，仿佛看见了当年还是稚童模样的自己。
他跪在那里，赤着上身。连碧心站在他背后，用蘸过盐水的鞭子，一遍又一遍抽打他的身体，口中斥道：“还敢嘴硬！”
孩童涨红了脸，大声还嘴：“我没有！我从未找过她们说话，分明是她们先问我……”
“问了你就得应吗？下贱胚子，”连碧心说着这话，又一鞭子抽来，生生截断他辩解的话，鞭梢落处，一块块皮肉翻卷而起，迸溅出一丝丝裹着碎肉的血水，“死性不改！不知廉耻的贱种！”
女人一鞭鞭抽在孩童身上，凄厉的啸响犹在今昔耳畔。水痕闭上双眼，脚下摇晃着退了半步，只觉一股凉意径贯穿他颅顶，直透足心，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
身后石门再次发出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女人低沉的脚步声，如索命的厉鬼。
水痕缓缓睁眼，脚步仍在原地，一动不动。
“跪下。”连碧心的脸上没有表情。
她上了些许年纪，又还没有完全老去，眼角隐约藏了几条褶子，不动声色之时并不明晰。美丽的人并不少，但美而狠辣的，多少都会被那眼里不自觉流露的戾气遮了容色。
水痕一言不发，走到那凹痕所在处站定。
“我让你跪下。”连碧心再度下令。
水痕依旧不肯屈膝。
连碧心当即从墙边取下一条二指粗细的长鞭，狠命往他背后抽去。
水痕没有躲避，背后正中这鞭笞击打，身子猛地一晃，脚下趔趄，狼狈跌跪在地。膝盖撞上地下坚硬的石面，几欲碎裂，疼痛彻骨，额前沁出细密的冷汗。
“狗杂种。”连碧心又一鞭抽来，长鞭嘶声落下，当即将他背后衣衫抽裂，从外衫直到中衣，里外三层，长近半尺，连带皮肉一齐撕裂，隐约见骨。
水痕咬紧压根，一手支着地面，五指骨节近乎扭曲，掐得甲盖崩裂，手背青筋暴起，愣是一声不坑。
连碧心下手越发狠辣。接二连三挥鞭抽在他身上。
水痕依旧强忍，不发一声。一条腿始终僵持着不肯跪倒。背后鞭笞不止，少年额前不住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滴滴凝聚成型，骤然压垮长睫，转瞬模糊了视线。牙关也因咬得太紧而渗出了血，弥漫开一阵铁锈腥气，充斥满整个口腔，终而压抑不下，一口呕了出来。
“还不知错？”连碧心居高临下，冷声质问。
水痕两手撑着地面，艰难支起身子，连跪都没能跪稳，背后又挨了她一脚，重重扑倒在地。
“那女人今在何处？”
连碧心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水痕身形滞住，疑惑抬头望去，看见她冰川一般挺立的背影，这才恍惚明白，唇角略一抽搐，苦笑出声。
原来这才是花无心在背后污蔑他的言语。说他之所以放走陆回风等人，是因对手中的那女子——从小到大，连碧心从不允许他与任何女子往来，凡有眼神交会，必定换来一顿毒打。
他并非天生冷血，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凌虐之下，不得不彻底忘了自己还是个人。不能言，不能笑，更不允许对任何人、任何事有任何感情。甚至包括眼前这个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女人。
连碧心听见这怪异的笑声，冷然低眼望来。
“既然如此……”水痕两手裹满鲜血，以肘支撑身体，勉强起身，眸色骤凉：“那我便亲手，杀了她——”
此时的沈丹青，根本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她与陆回风在临近的小村暂做休养，过了几日，等陆回风伤口结痂，便即折回洛阳一品居来取行李，等在柜台前间隙，顺便向伙计们打听了万丘的来历。
可得到的答案却与会前一般，并无二致。
“此人从一开始就在设局，想必提前便想好了抽身之法，莫说来历，恐怕连姓名都是假的。”陆回风虽无阅历，脑袋起码不是石头做的，到了这个份上，再傻也该想得清楚是怎么回事。
“可不把他揪出来，那些人以后再找我们麻烦怎么办？”沈丹青若有所思。
这时伙计刚好取来代为存放的行李递给二人。沈丹青细想昨日之事，仍觉晦气，忍不住回头向伙计追问了一声，“别的先不说了。最起码你们应当知道，那个万丘是从哪来的吧？”
几名伙计面面相觑，显有犹疑，正待开口，忽听得大门处传来一声巨响，齐齐扭头望去，正瞧见一名锦衣华服肥头大耳的男人带着几个小厮闯了进来，开口便嚷：“这儿管事的在哪儿？让他给老子滚出来！”
虽然文里写了，但还是要强调一下，水痕不是男宠。还是个雏，整个戮天盟的年轻男人里唯一一个不是男宠的人，原因后面会揭晓。
沈丹青：飞来横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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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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