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和罗幺娘又寄了信回来。
两人去时未带厚衣,便决定在六月廿六,立秋过后即动身返回长船里。代写书信的书启先生把和顺估衣铺误写成了褐石估衣铺,于是这封信兜兜转转,迟了七八日才送到沈笑笑手上。
和顺估衣铺,大堂。
烛火“扑”地一下,又被风吹灭了。
沈笑笑挥手拍了散青紫的烟气,起身重新点灯。长长的柜台上堆满了书信函件。范鹏之事过后,訾邑一众布商开始筹谋自办行会,沈笑笑虽然年少资历浅,但渐渐在行内有了一点名气,因此也被拉入行会的筹办中,还封了个主事的头衔。既揽了这个名头,自然不好再做甩手掌柜两耳不闻窗外事。沈笑笑每日小陀螺似的勤勤恳恳行会店里两头转。
吱吱呀呀,犹如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木门开合声自后堂传来时,沈笑笑并没有在意。那门是用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掉牙玩意儿了,一见风就响已经是它最不值得一提的小毛病了。直到穿堂风再次扑灭烛火,沈笑笑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凳子上跳下来。
“这烂门真烦人。看我过两日就把你换掉。”
沈笑笑一面嘀咕抱怨着,一面摸黑走到估衣铺后门处。后门敞开了条三指宽的缝,好在有一头钉在墙上的门链紧紧拽着,这才没有完全敞开。沈笑笑伸手拉了一下门,没关上。
是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吗?沈笑笑心想。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她取下门链,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夜已经很深了,外面什么都没有。她缩头回来——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沈笑笑起初以为云层遮住了月亮,不然她怎么会没由来突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直到她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挨着冷冰冰的地板,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战,黑暗坍塌,疼痛,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咝地一声,有人点亮了放在后门旁边的风灯。借着微弱的暖光,沈笑笑抬眼,她看见了一双饱经风尘的靴子,一柄长刀,再往上,是张陌生的脸。
“……看起来确实比范……好些……看来那老家伙没骗我……”
声音忽远忽近,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沈笑笑的身体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反应过来,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在自己眼中一点点放大,那人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问什么。
“……锁……钥匙在哪……你放心,钱……配合……不会伤你……”
“柜台里。钥匙就在……没拔。”沈笑笑忍着天旋地转的嗡鸣感,勉强道。可巧她今天下午新订了一批衣裳,现钱大多付了订金,没有剩下多少。不过就算家里的所有银子都在铺子里放着,也比不上人命要紧。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可命就这么一条。
脚步声和灯光远去了。
还好只是个谋财的小贼。沈笑笑迷迷糊糊地想,她慢慢缓过了些劲儿,虽然一边身体还是发麻,但状态比刚才好了许多,好歹能扶着墙一点一点爬着站起来了。沈笑笑站起来喘了口气儿,突然意识到不对——
那人没有蒙面。
如果他真的不打算杀她,为何带刀出行?又为什么敢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他就不怕他前脚刚刚离开她后脚就去报官吗?如此态度,只怕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沈笑笑转身往外跑。说是跑,其实只是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往外挪动,眩晕感和疼痛仍然在后边追赶着啃噬着她,沈笑笑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双脚好像都不属于自己。能跑到外面就好,外面有衙门派来的人,只要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已经走到后院里的沈笑笑突然一怔。衙门派来的人?衙门派来的人不是和她请的那两个护卫一起,在王掌柜被找到的那天就走了吗?
她又听见了那人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
不跑。等死吗?可跑,以她现在的速度连一个七八十岁还有老寒腿的老头子都跑不过……再说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夜深了,外面的街巷空无一人,有谁能救她?没有人能救她。沈笑笑绝望地看着那人从大堂移动到通往后门的窄道中,暖黄的灯光如今却像阎王爷的催命符,一点一点逼近,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那人脸上近乎残忍的微笑,笑容带着不解与嘲弄,似乎无声地质问她何必白费力气,又何必做这些徒劳的挣扎?
沈笑笑跌跌撞撞后退两步,后背抵上了阴冷潮湿的墙壁,此路不通。沈笑笑想跑,可双腿却像陷进泥潭一样怎么都不听使唤了!慌乱之下,她疯狂地摸索拉扯着身边一切能够到的东西,藤蔓、砖块……有什么能拿来防身的东西就好了!沈笑笑摸索着摸索着,突然摸到了一个被遗忘很久的物件。嘈杂而又尖锐的声音震的院里的两人都是一个激灵。
——
见陈卿月房里的灯仍亮着,锦儿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门边轻轻敲了两下。
“都这个时辰了,哥儿还没睡吗?”
烛影在格子门上跳动了一下。
出来答话的是个黑衣小厮,他用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挡住门缝,声音冰冷而又疏离:“公子正在和人说话,过一会就睡了。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锦儿被他提防的眼神狠狠刺了一记,又瞥见几乎已经搬空了的屋子,这些年看惯了这间屋子塞满东西的样子,如今空落落的,心里说不出来的萧瑟失落。她扯了扯嘴角,“我就是看见哥儿屋里的灯亮着,过来问一下而已。”
黑衣小厮微微欠身,反身拉上了门。屋里,陈卿月缠好纱布,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自屏风后转出。
幕僚担忧道:“公子您……”
“不要紧,只是被刀尖划了一下而已。”陈卿月打断幕僚的话,“继续说刚才的事情。”
“……您的三叔,曾经指点过您的算学的黄先生,还有老夫刚才说的那几个人均已被夫人收买。”长着一对大小眼的老幕僚在翻开的卷轴上一口气圈出十几个人名,“这几个人的情况不好说,公子日后要格外留心。”
“另外,李夫人掌管陈家多年,陈家内宅可谓是她一个人的天下。您回去后衣食住行,厨子、车夫、书童、侍女小厮,甚至是郎中,所有有可能接触到您日常衣食起居用具的人老夫都建议您自己选人带回去。”
陈卿月难得松松垮垮地靠在椅背上,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巧。母亲前几日刚刚来过信,说已经命人将九思堂打扫翻新,除了当年照顾过我的人,还另外精心挑选了十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厮侍女给我。我带着自己的人回去,明摆着不相信她。”
幕僚道:“信她?如今这世上没有比她更不愿看到您顺利接手陈家的人了。只要是和陈家有关系的人,无论当年对您有多忠心,如今都不可再轻易信任啊。”
“先生的担忧亦是我的担忧。”陈卿月喝了口茶,“肯定得带我能信任人回去,只是这件事却不能做得这么直白。我和母亲,还远远没有到能在台面上撕破脸的地步。”
“那就得找个由头把人带进去了。要不就说人是在看到信前就采买好的,退不了了?似乎有点牵强。或者说……”老幕僚正思考着对策,一阵聒噪的声响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那噪音起初只是试探似的响了一下,半晌之后,噪音大作,幕僚吓得从地面弹起来:“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难道是走水了?”
坐在他对面的陈卿月却微微一愣。
分明是尖锐而又刺耳的噪音,可听到这个声音,陈卿月紧绷着的心竟莫名放松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嘴角甚至露出几分笑意:“刘先生,没事的。只是风铃在响而已。”
“风铃?”
刘先生欲言又止,用一种“公子大半夜的您的耳朵没有出毛病吧”的眼神打量着陈卿月。
“就是风铃的声音,不信的话,您跟我一起去看看?”陈卿月说。他自己送出去的,尤其还是送给那个人的东西,他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看风铃?”刘先生一头雾水地看着陈卿月起身,抓起外衣披在肩头。
“隔壁。”陈卿月说。
风铃在她那里放了这么久,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响。虽然很大可能是误触,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眼下铺子里就她一个人,他知道她一个人看店不成问题,但还是该去看看的。
“是那个姑娘家?”
得到陈卿月的首肯,刘先生顿了顿道:“就算是一同长大,大半晚上闹这出也未免太不像话了。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他微微蹙眉,就差把哗众取宠四个字说出口了。又委婉道:“爱闹就让她闹去好了。公子您和她不是一路人,没必要理会她。”
“刘先生。”陈卿月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厉,“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但她不是那样的人。这样的话,您也好,其他人也罢,我不希望听到第二次。”
刘先生愣了愣。作为幕僚团中的心腹幕僚,刘先生这半年几乎是日夜陪伴在陈卿月身边的,从来没遇见过陈卿月这样严厉的样子,他过了半晌才道:“是,公子。”
又见陈卿月之身就往外走,刘先生忙跟着起身,在后面叫道:“公子,公子您记得带护卫跟着您一起去啊!哎?公子,您怎么往后院里走了。那边不是去隔壁的路……”
“敲门太慢了,走这边更方便一点。”陈卿月答。
说着,温文尔雅,光风霁月的陈家大公子就在刘先生等一众幕僚护卫几十双震惊的眼睛注视下两步上墙,飞一般跳进了隔壁家院子。
“公子这动作,看起来不像是头一回啊。公子难道经常背着我们做翻墙进人家姑娘家这种事情吗?”一个护卫眨巴眨巴眼睛,喃喃自语道。
施家后院里,这么想的显然不只他一人。
刘先生心里虽然也万分震惊,但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手里的拐杖却猛戳前面还在那站着围观的几个护卫的屁股,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公子都过去了,你们还不快翻过去,难不成指望我这个六十九岁的老头子翻墙过去保护公子吗?!”
——
另一边,沈家。
“别再往前走了!”
眼看警告无用,沈笑笑于是举起那串大风铃,用力,用尽全力地将风铃狠狠砸在张秋头上脸上。
张秋从沈笑笑手里夺过风铃扔在地上,世界总算安静了。
他抬手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眉骨。随着他的动作,暗红浓稠的血自伤处分裂成几条小溪顺着眼睛往下淌,不到一息的功夫,他的半张脸都被染红了,血人似的。沈笑笑这辈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她不会把人打死了吧?沈笑笑还没从犯法坐牢的恐惧中回过神,就被张秋一把掐住脖子,他的力气极大,沈笑笑的脚尖几乎要离开地面!
“竖子!尔敢,尔敢!”张秋怒目圆睁,声音却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沈笑笑如今也大致猜出了他身份。流窜逃亡到訾邑的穷凶极恶之徒,手上不知道沾染多少无辜性命,可如此凶徒,竟然这般惧怕死亡?
原来,他也不过**凡胎,会痛,会惧。
沈笑笑突然就不害怕了。
她伸手拔下发髻上一只不起眼的铁簪。那是在王掌柜的事情后她一直戴在头上的,算是一种安慰。沈笑笑毫不犹豫地将三寸长的发簪尽数扎进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上!
“长船里的女人,没什么不敢。”沈笑笑说。
——
陈卿月才翻墙进来,就和正准备翻墙跑路的沈笑笑撞了个满怀,晕晕乎乎的两人皆是一愣。随后翻墙进来的护卫才落地就瞧见一个挥刀乱砍的血人,不必陈卿月吩咐,几人即抽刀上前和张秋战作一团,一时间刀光剑影。张秋剑法狠辣,好在陈卿月身边的护卫也非等闲之辈,院子里的打斗声渐渐平息。
也许是知道自己安全了,沈笑笑整个人像是骨头被人抽走了似的滑坐在地上。陈卿月亦护着她慢慢滑到地上。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陈卿月像是傻掉了一样,嘴里一直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既是安慰她,更是安慰自己。
沈笑笑也慢慢回过神来,听到陈卿月的声音,她下意识开口笑话他道:“喂,你抖什么啊。刚刚被人掐脖子的又不是你啊。”
但其实她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个不停。
听到隔壁打斗的动静,越来越多的护卫翻墙过来,估衣铺后的小院被灯火照亮,陈卿月这才看清楚沈笑笑脖子上青紫的掐痕。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抚过沈笑笑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恐惧几乎要扼死他的咽喉,他难受到几乎喘不上气来。
生老病死,人生无定。
今日还笑着在街上唱歌的孩子也许来不及看到明早的太阳就已经病死,曾经许下沧海桑田永不改变的情人就算没有大难也可能离心各自飞,人生有太多太多意料之外,多到平静祥和无风无浪的每一天都像恩赐。他知道的,他比谁都清楚。陈卿月都不敢想他今日如果不在家,如果他今天没有听到隔壁的声音或者听从了刘先生的建议——甚至是他出门再慢一点,那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惨烈的后果。
明明知道沈大夫妇不在家,估衣铺晚上只有沈笑笑一个人在家,那为什么没有留下两个护卫暗中保护她?
又为什么没有和衙门里提前交代一声,请他们的人多在长船里周边巡逻检查?
都是他的错。陈卿月浑浑噩噩地想,这些匪徒多蹲点研究专挑“软柿子”下手。如果他没有大意,如果他再细致一点,是不是……手背上突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回过神,沈笑笑坐在地上,正撇着嘴,一脸不爽地瞪着他。
陈卿月还没来得及询问原因,沈笑笑已怒道:“陈卿月!你摸够了没有!快摸半个时辰了你,你是郎中吗你就乱摸我脖子!摸摸摸!我伤在脑袋上!”
“啊,在脑袋上?”陈卿月顿顿“哦”了一声,又道:“我看看。”
说罢,他又伸手向沈笑笑的脑袋。沈笑笑忍无可忍,再一次拍开他的爪子,道:“你看什么看,你看了就能治病吗?还不快点带我去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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