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卿月第十次掀起车帘一角,探头,问出同样的问题,“我们还有多久到?”
“要等上一阵了。诺,前面好像有人成亲什么的,路上全是人。”车夫指给陈卿月看。
陈卿月从来没有这么嫌弃过訾邑的道路。随便挖的土路倒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官道都修建的这般狭窄,狭窄到连两辆车并行都做不到?他揉了揉眉心,又问:“能绕道走小路吗?”
“绕道?”车夫看着熙熙攘攘,不见首尾的人群,摇了摇头,“就是要绕道也得等这些人过去。”
陈卿月无奈,只好坐回车里,盯着暗沉沉的墙壁发呆。
但也不算是纯发呆。
他在心里默默排练一会见到沈笑笑的场景。
这个时间,一天中最无聊的时候,她大概率窝在柜台后面把杂木老算盘拨地咔咔响,听见有人走进来,抬抬眼皮,客套的欢迎话说到一半发现是他,于是急转而下,变成一句气鼓鼓的:“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来见你。”
“不是要回西洲了?”
“不去了。”
接下来她大概会很困惑,然后他走过去,从及笄礼那天开始一点一点向她解释……好像少了点什么?
陈卿月在心里演练两遍,又又又一次掀起车帘,重复同样的问题。
街道上依旧塞满了人,车夫的回答依旧是无奈地摇头。陈卿月叹了口气,目光突然停在不远一家糕点铺子门口。应该给她带些吃的过去的!陈卿月心想,看在美食的份上,她应该会对他多点耐心吧?陈卿月忽然笑了。他对车夫交代两句,然后跳下马车,穿过汹涌的人群,直奔那家糕点铺子。
午后的糕点铺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公公看店。陈卿月选了几样记忆里沈笑笑的爱吃的点心付了钱,请老公公包起来。
“劳驾分开包。”陈卿月说。免得她吃不完乱七八糟全塞在一起串味儿。
说完,又叮嘱老公公包好看些。
老公公抬头,给他一个牙齿漏风的微笑,“要送人的呀?”
“是。”
那老公公又多看他一眼。
陈卿月耳朵一烧,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人看透了,那老公公意味深长地眼神,分明就在说:是要送小姑娘的吧?过来人过来人,我都懂得!
老公公:“这底下的都有点碎了,送人不好看的,你要不等一等,下一锅马上就好了,我拿新鲜出锅的给你。”
陈卿月皱眉,有些焦急,“要等多久?”
“快了,快了。顶多一两盏茶的功夫。再说你就是现在出去,外面全是人,你也走不出去,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
陈卿月被说服了。
点心铺子里又闷又热,陈卿月怕闷出汗来,就拎了个小竹凳坐在门口的老树下等。凉风穿过街巷,暮蝉时不时有气无力地鸣叫两声,他突然有些困倦,回西洲的时间比原来计划的提前了一天多,他昨晚几乎没闭眼。
行路人过来过去,有赶着去参加婚宴蹭吃蹭喝蹭热闹的,也有路过就站在附近树下乘凉歇脚的。
“咱们今天晚上真要去给他帮忙,给他做那什么……见证?我说,有些缺德吧。”
“去呗,反正又没有坏处。”
“没有坏处,你就不怕到时候官差来抓咱们?”
“这有什么好怕,他们小夫妻间的事情——一点小情趣,官爷抓我们做什么。又不是我们动手,那药也不是我们卖给他的。”
陈卿月睁开眼睛。三五个吊儿郎当的闲汉正站在不远处避暑聊天,其中一个见陈卿月看过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凶道:“哎,你看什么看?”
嫌吵罢了。
陈卿月挪开目光,心想点心应该差不多好了,他起身拎起小竹凳往铺子里走。
“不过那女的摊上他真是倒大霉了,被自己的未婚夫这样算计。他既自己得了她的身子,又要装成受害者面孔,叫她一辈子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那小子表面看起来人模狗样,没想到还怪黑心的。哎,和他好的是哪家的姑娘来着?申?”
“什么申家啦,是沈家!就前面开估衣铺的那家!”
“喂,你做什么?”
陈卿月突然揪住其中一个闲汉的衣领,面色阴沉,一字一顿,“不好意思。你们刚刚说的那个’他’,不会是香烛铺的庄安吧?”
“你们约在了哪里见面?”
——
沈笑笑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下楼。
暮色已尽,店里的伙计大多都下工回去了,只有今天当值的刘大娘还在大堂里做打烊后的整理。
“小东家,您要出去啊。”刘大娘有些惊讶,笑道:“您今个怎么穿了这么一身?”
“不好看吗?”沈笑笑拎着裙摆在原地转了一圈,勉强笑笑。
“倒也不是不好看,只是感觉……”刘大娘想了想,“太素净了,不像是平日里的您。”
不像平日里的她……吗?
沈笑笑扭头在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长发清冽,素净的长衣,腰身处勒得纤细不堪一握。不难看,也不奇怪,只是镜中人非常的陌生。
“小东家您这是要上哪去?”刘大娘又问。
“我去找庄安。”沈笑笑的目光从铜镜上挪开,顿了顿,下了决心,“刘大娘,您一会有事吗?没有事的话,可以陪我一下吗。”
——
“您确定就在这个地方吗?”刘大娘环视一圈,“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
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嘎嘎叫着从两人头顶飞过,及人脚踝的杂草沙沙作响,沈笑笑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了看荒院门上挂满青苔和藤蔓的破旧牌匾,道:“没有走错,这里就是青云观。”
“大晚上的约姑娘家在这里见面?”刘大娘低声抱怨道。
荒郊野岭,又是晚上,沈笑笑随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心里十万分庆幸自己厚着脸皮托刘大娘陪着她一起来了,不然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就是死在这里都没有人能找到。
沈笑笑转头交代,“刘大娘,您就在这里等我。我进去和他说两句话就出来。如果里面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或者两盏茶过后我还没有出来,还得麻烦您进去叫我了。”
“小东家,”刘大娘欲言又止,“您要不再想想?”
沈笑笑:“我已经想好了。”
“您真的想好了?”刘大娘有些遗憾地说,“反正我真心觉得那个小伙子挺好的。人勤快,对您很好,相貌也不差。”
“是吗。这些话在来的路上您已经和我说的够多了。”沈笑笑轻轻说,“我进去了。”
——
这座青云观也不知是何年月,由何人主持修建,观外杂草丛生一片荒凉,沈笑笑推门进去,观内倒没多少杂草,只是非常空旷,非常的黑暗。一道惨淡的月光从屋檐的破洞落下,照亮了一圈惨淡的灰白砖石。
沈笑笑又往里面走了几步就有点后悔了。自从张秋那件事过后她变得怕黑,也许是心病作祟,她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脏东西蠢蠢欲动。应该拿盏风灯进来的,她心想。出门时她只提了一盏灯,那盏灯如今在刘大娘手里。
“庄安?”
沈笑笑跨过了大殿的门槛,停下脚步,里面漆黑一片,她实在不想再往里面走了。
没有人回应。
沈笑笑抱着胳膊,心想等一会再喊一次,要是没有人答应那她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是庄安吗?”
沈笑笑回头,看到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陈卿月。
他不是回西洲去了吗?早上的时候,她分明瞧见拖着大箱小箱的马车从施阿婆家驶出,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笑笑顿了顿,“有见到庄安吗?”
“见到了。”陈卿月如实回答。
那看来庄安就在后面了。
只是他人既然在这里,那刚才为什么没有应答一声,难道又是某种无聊的玩笑么?沈笑笑厌恶地想,她越过陈卿月就往里面走,却被陈卿月扣住了手腕。
“别去。”陈卿月说。
沈笑笑起初以为她听错了。
“沈笑笑,你别去见他好不好?”陈卿月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他不是好人。你别去。”
沈笑笑愣了一下,旋即抬手,两根指头在他脑门上一弹。
“你梦游从西洲梦到这来了?”
她和庄安两个人的事情,他一个有妇之夫跑来掺和什么。
沈笑笑甩开陈卿月的手继续往前,却被他又一次追上来,这次他直接勾着她的衣袖不让她往里面走。
“陈卿月,你好端端犯什么病?”沈笑笑又惊又疑。
陈卿月垂头看着她鬓间怒放的火红色茶花,演练了一路的说辞竟一句也没有派上用场,这大抵就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吧。
陈卿月心里无奈地笑了笑,笨拙把她的衣袖绕在自己手里,固执地说:“别去。”
“你都不知道他和他那些所谓朋友在谋划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让你,想让你……”
那些手段实在下作,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
说不出口来。
陈卿月重重在墙上拍了一掌,突然生气,“沈笑笑,你喜欢什么人都好,但你怎么能喜欢上那样,那样禽兽不如的家伙!”
沈笑笑的倔脾气也上来了,“陈卿月,你是我什么人?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谈婚论嫁洞房花烛又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系!”陈卿月大声说,“因为我喜——”
“陈卿月!你这小娘养大的下三滥!你是她的狗么你?整个长船里谁不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今天就是用药强了她又能怎样?反正以后她是我的,沈家的一切也是我的东西!”
原本争吵的两人皆是一愣。
正这时,一道强光照亮了整间大殿,刘大娘拎着风灯走进来。
“小东家,已经两盏茶了,您……”
大殿内三人,沈笑笑站在门口,另外两人一个鼻青脸肿的在地上爬着,一个低眉顺眼地抓着沈笑笑的衣袖。
看清殿内的状况,刘大娘沉默片刻,默默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她好像出现的有点不是时候?
殿内三人的目光全聚集在发着光的刘大娘身上。
刘大娘:“我,我突然想起来我今晚得回去管我孙儿…..”
陈卿月冲她微微颔首,头发凌乱,但风姿不减,“您放心。一会我会负责把笑笑安全送回去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