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
这是林凡意识脱离身体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感觉。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只有无边无际、疯狂旋转的色彩洪流。粘稠的深蓝裹挟着他，像是沉入万米海沟，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碾碎，同化。猩红的色块如同带血的利刃，不时划过他的感知边缘，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那些甜腻的、腐烂水果般的亮黄，则像瘴气，不断试图钻入他的“意识”，带来阵阵眩晕与恶心。
他失去了身体的凭依，像一粒尘埃，在这片情绪的暴风雨中飘摇。
【稳住。频率匹配度维持78%。生理指标：心率132，血压145/90，神经电活动异常活跃但波形未失序。能听到我吗？林凡。】
一个声音，冷静、平稳，如同在狂风巨浪的海面上投下的一根钢缆，穿透了这片混沌，清晰地响彻在他的意识核心。
是陈砚清。
是那个“锚点”。
林凡几乎要涣散的意识瞬间凝聚了几分。他努力“抓住”这个声音，将其作为在这片疯狂中唯一的坐标系。
【听……听到。】他用意念回应，感觉像是在用尽全力呼喊，却只发出微弱的涟漪。【这里……很糟。色彩在攻击我。】
【记录：感知到主动攻击性。描述攻击模式。】陈砚清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仿佛只是在记录一个实验现象。
【不是物理攻击……是情绪的直接侵蚀。蓝色是绝望，在挤压；红色是狂乱，在切割；黄色是……堕落，在诱惑。】林凡艰难地分辨着，【它们在试图改变我的‘颜色’。】
【理解。维持你的核心频率，拒绝同化。专注于初始目标：寻找方哲本体意识或污染核心。尝试移动你的感知焦点。】陈砚清指令清晰。
移动？
林凡尝试着。在这片没有实体的色彩之海中“移动”，是一种极其古怪的体验。他必须依靠强烈的意念，想象自己是一尾逆流而上的鱼，朝着那微弱“火苗”的方向挣扎前行。
每“前进”一丝，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力量去抵抗周围色彩的侵蚀与拉扯。那些色彩仿佛拥有生命，察觉到他的意图，变得更加狂躁。深蓝凝结成冰冷的触手，缠绕他的意识；猩红汇聚成咆哮的巨浪，一次次将他拍回；而那甜腻的黄色，则化作无数细语，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放弃吧……融入我们……”
“色彩才是永恒……形体只是束缚……”
“看啊……多么美……这极致的混乱……”
这些低语带着诡异的魔力，不断瓦解着他的意志。有那么几个瞬间，林凡几乎要被那片象征着“堕落欢愉”的亮黄色吞噬，感觉融入这片疯狂的色彩，似乎也是一种解脱……
【林凡！你的α脑波出现异常波动，趋向θ波！保持清醒！回忆你的‘锚点’！回忆文玩店！回忆任何能让你感到‘稳定’的事物！】陈砚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如同警钟敲响。
文玩店……稳定……
林凡一个激灵，仿佛从溺水的边缘被拉了回来。他拼命在意识中构建熟悉的景象：工作台上那盏温暖的台灯，紫砂壶温润的触感，刻刀划过木料的沉稳手感，甚至是陈砚清那块“砚台”般冰冷而可靠的存在……
这些属于“现实”的、有序的意象，像一层薄薄的光晕，勉强笼罩住他的意识核心，抵御着色彩的侵蚀。
【我……没事。】他喘息着回应，【继续寻找。】
他凝聚心神，不再理会周围变幻的攻击与诱惑，将所有感知聚焦于那一点微弱的、属于方哲的“苍白火苗”。
近了……更近了……
在不知“前行”了多久之后，周围的疯狂色彩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他“看”到了。
那不是什么火苗。
那是一小片……残破的、如同被水浸过的素描纸般的意识碎片。它悬浮在色彩漩涡的相对中心，脆弱得随时会碎裂。碎片上，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抱着头，蜷缩着，承受着周围无数色彩触须的穿刺与缠绕。
是方哲！他残存的自我意识！
林凡试图靠近，但一股强大的排斥力从那些缠绕着方哲的色彩触须上传来，阻止他的接近。
【找到他了！】林凡立刻向陈砚清传递信息，【但他被污染包裹得很紧，我无法靠近！】
【描述污染包裹的结构。】陈砚清立刻回应。
林凡集中精神观察。那些缠绕着方哲意识碎片的色彩，并非杂乱无章，它们似乎……遵循着某种扭曲的、令人不适的韵律在流动、收紧。
【像……像某种藤蔓，或者……血管？】林凡寻找着比喻，【它们在搏动，按照那个坏掉的大提琴的节奏……源头……源头的连接点，在碎片的下方！那里颜色最深，几乎成了黑色！】
【核心连接点已标记。】陈砚清的声音带着决断，【尝试攻击或干扰那个连接点。我会同步从外部加大谐振器输出，为你创造机会。】
攻击？
林凡看着那团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连接点，感受到其中散发出的、比周围色彩更浓烈十倍的恶意与虚无。仅仅是感知靠近，就让他意识颤抖。
但他没有犹豫。
他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量，不再是被动的防御和感知，而是第一次，主动地将自己的“意识”塑形——不是攻击性的刀剑，那不符合他的本性。他将其塑造成了他最熟悉的东西：一把修复用的刻刀。
一把凝聚了他所有专注、耐心，以及对“完整”与“有序”渴望的意念刻刀。
【我准备好了。】林凡传递出坚定的意念。
【三、二、一！行动！】
随着陈砚清的外部指令，林凡“握”紧那柄无形的刻刀，朝着那团黑色的连接点，狠狠地“刻”了下去！
“嗤——！”
一种并非声音，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刺耳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尖啸，从那个连接点爆发出来！
整个色彩漩涡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反扑！所有的蓝色、红色、黄色，如同沸腾的沥青，朝着林凡的意识汹涌而来！那柄意念刻刀在接触到黑色连接点的瞬间，就感受到了巨大的阻力与腐蚀性，仿佛在切割一块坚冰的同时，冰块的寒气也在冻僵他的手臂。
【外部干扰有效！目标能量波动出现剧烈紊乱！林凡，坚持住！】陈砚清的声音传来，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紧绷。
林凡咬紧牙关（尽管他并没有牙关），将所有意志力灌注在“刻刀”上，不顾那黑色连接点传来的、试图污染他意识的冰冷恶念，不顾周围色彩对他意识光晕的疯狂啃噬，一下，又一下，顽强地“雕刻”着！
他在做的，不是破坏，而是“修复”——他要斩断这错误的连接，将被污染的“部件”从方哲的意识上剥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团黑色的连接点似乎意识到无法迅速吞噬这个顽强的入侵者，它猛地收缩，然后……睁开了。
那不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眼睛，而是一个纯粹由更深邃的虚无构成的、带有明确“注视”感的孔洞。它“看”向了林凡。
一瞬间，林凡感觉自己所有的防御，所有的意念，都在那“注视”下变得透明。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听到了，不是通过声音，而是直接响彻在意识层面的、冰冷而扭曲的低语，带着无尽的嘲弄：
“找到……你了……”
“脆弱的……容器……”
“你的恐惧……很……美味……”
这不是方哲的意识！这是……“虚无之种”留下的，一个具有自主意识的烙印！一个看守者！
林凡的意念刻刀几乎要崩溃。
【陈砚清！】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唯一的依靠呼救，【这里面有东西！一个……活的烙印！它发现我了！】
外部，画室门口。
陈砚清紧盯着屏幕上林凡急剧波动的生理指标，以及谐振器反馈回来的、骤然提升的能量读数，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听到了林凡传递回来的、带着惊恐的意念信息。
活的烙印！
这超出了他最坏的预估。这意味着，这不仅仅是一次污染，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针对林凡的陷阱！
“林凡！立刻切断连接！撤回！”陈砚清毫不犹豫地下达指令，同时将谐振器的输出功率推到最大，试图强行扰乱那个烙印的锁定。
但探测屏幕显示，林凡的意识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粘住”了，撤退通道受到了严重干扰！
【我……撤不回去！】林凡的意识传递回绝望的信息，【它在拉扯我！】
画境之内，那虚无的“眼睛”释放出强大的吸力，如同黑洞，要将林凡的意识彻底吞噬、消化。林凡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拖入那片纯粹的、冰冷的黑暗，他的意识光晕在迅速黯淡，那柄意念刻刀也布满了裂痕。
【锚点……】他的意识发出微弱的呼唤。
陈砚清看着屏幕上代表林凡意识稳定性的曲线断崖式下跌，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迅速从便携背包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个用特殊金属密封的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不规则形状、颜色暗沉、表面布满奇异天然纹路的木片。
胡老交给他的，“定神木”。据说来自一棵生长了千年、历经雷火而不倒的古树心材，蕴含着极其稳定平和的生机。这是最后的保险。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定神木”紧紧握在手心，另一只手依然稳定地操控着谐振器。他闭上眼睛，不再仅仅依靠设备，而是尝试着，第一次主动地、全力地将自己那高度逻辑化、秩序化的意念，沿着他与林凡之间那根无形的“锚链”，灌注过去！
这不是感性的共情，而是理性的架构。
【林凡！】陈砚清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构性的力量，穿透层层阻碍，轰入林凡即将沉沦的意识核心，【以我为基！重构你的坐标！】
【定义：X轴，逻辑之序！】
【定义：Y轴，数据之链！】
【定义：Z轴，现实之锚！】
【现在，定位你自己！】
如同在混沌中凭空搭建起一个三维坐标网格，冰冷，坚硬，却无比清晰，无比稳定！
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林凡，猛地“看到”了！在那片虚无的注视下，一个由纯粹光線和数据流构成的、简洁而恢弘的立体坐标系，以陈砚清的意念为核心，骤然降临！它强行在这片混乱的色彩漩涡中，开辟出了一小片“秩序”的领域！
那黑暗烙印的吸力，在这突如其来的“秩序”面前，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是现在！
林凡福至心灵，放弃了所有挣扎，将自己残存的意识，完全投入到这个刚刚建立的“坐标”之中。他不再是与黑暗对抗，而是将自己“定位”于秩序之内。
“锚链”猛地绷紧！
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回拉力量，从坐标系的核心传来！
“不——！”
那黑暗烙印发出无声的、充满不甘的咆哮，它的拉扯在陈砚清那结合了科技与坚定意志的“秩序架构”面前，终于被强行撕裂！
林凡的意识，如同被弹弓射出，沿着那条发光的“锚链”，飞速倒退，冲破了粘稠的色彩，冲破了疯狂的漩涡……
……
画室门口。
林凡猛地睁开双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脸色苍白如纸。他几乎是瘫软下去，被早有准备的陈砚清一把扶住。
“我……回来了？”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刚才那濒临毁灭的体验，真实得让他心悸。
“欢迎回来。”陈砚清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扶稳林凡，快速检查着他身上的电极片，目光扫过屏幕上逐渐恢复正常范围的生理指标，“意识连接已安全切断。”
方柠紧张地凑过来：“林师傅，你没事吧？我哥哥他……”
林凡喘息稍定，看向那扇依旧紧闭的木门。虽然依旧能感受到门后的异常，但那疯狂旋转、主动攻击的色彩漩涡，似乎平息了不少，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也淡了一些。
“他……暂时安全了。”林凡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我伤到了那个控制他的‘核心’，虽然没完全摧毁，但它短时间内应该没法再兴风作浪了。”他回想起最后那冰冷的注视，心有余悸，“里面的东西……很可怕。它认识我。”
陈砚清收起谐振器和电极，将那块变得有些温热的“定神木”小心放回盒子。“确认陷阱性质。目标具备初级意识及识别能力。这次干预，可定义为‘击退’而非‘清除’。”
他看向林凡，镜片后的目光深沉：“你做得很好。在那种情况下，能理解并利用我构建的坐标，需要极高的默契和信任。”
林凡靠墙站着，感受着脚踏实地的真实感，苦笑了一下：“要不是你最后那一下……我可能就回不来了。”他顿了顿，看向陈砚清依旧平静但难掩一丝苍白的脸，真诚地道，“谢了，‘锚点’。”
陈砚清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感谢，随即转向方柠：“方小姐，令兄的情况已经暂时稳定，但根源未除。我们需要制定一个更周密的计划，才能彻底解决问题。现在，或许可以尝试敲门了。”
方柠闻言，几乎是扑到门前，带着哭腔再次呼喊：“哥！哥！你听得见吗？你应我一声啊！”
这一次，门内死寂的黑暗里，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带着巨大痛苦和迷茫的呻吟。
“……柠……柠……？”
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辨。
方柠的眼泪瞬间决堤。
林凡和陈砚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以及……初步胜利后的如释重负。
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正面交锋，与“虚无之种”的爪牙，以他们的惨胜暂告段落。但两人都清楚，这仅仅是开始。
那个冰冷的注视，那句“找到你了”，如同跗骨之蛆，留在了林凡的心底，也刻入了陈砚清的数据档案之中。
威胁，已被确认。战争，已然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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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完）
林凡首次主动将意识塑形（刻刀）进行“修复式”攻击。 陈砚清在关键时刻，超越设备，首次动用自身意念结合古物（定神木）构建“秩序坐标”，实现了理性与超自然的结合。两人在绝境中展现出极高的信任与默契。林凡对陈砚清的依赖和信任达到新高。陈砚清为救林凡不惜暴露底牌（定神木）并消耗巨大心力，展现了超越研究对象的维护。 彼此认可的对话（“谢了，锚点” / “你做得很好”）。两人合作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也是关系和能力的一次重大突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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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画中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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