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里，已是下午时分。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奔波、高度紧张的神经、失败的抓捕行动带来的挫败感，如同三重枷锁，让所有人都精疲力尽，脸色憔悴。
顾珩婉拒了陈锋安排警车送他的提议，自己打车直接回了修复院。他需要立刻对带回的那几件从“泥鳅”处截获的物品进行更精细的检测，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仿制源头和“影子”的线索。同时，那本核心的、残破的账本修复工作也被紧迫的时间表推着，不能再有丝毫耽搁。
然而，刚换上洁白的修复服，甚至连实验室的门都没来得及进，他就被苏婉清的助手轻声请到了位于走廊另一头的院长办公室。
苏婉清的办公室与她的人一样，古色古香，透着岁月的沉淀与温和的力量。紫檀木的书架顶天立地，摆放着各类文献典籍，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茶香与淡淡的墨香。她正坐在窗边的黄花梨木茶海前，专注地沏着一壶普洱，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睿智而略显锐利的轮廓。看到顾珩进来，她温和地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指了指对面的紫砂鼓凳：“小珩来了，坐。刚回来的？一脸倦色，辛苦了吧。来，先喝杯熟普暖暖胃，定定神。”
顾珩依言安静坐下，双手接过师傅递来的那只小巧温润的紫砂杯。温热的茶汤醇厚甘滑，流入胃里，稍稍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
“师傅找我有事？”他放下茶杯，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婉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执起紫砂壶，又缓缓为他续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然后她抬起眼，仔细地、近乎审视地端详着顾珩的脸，温和的目光渐渐变得担忧，眉头微微蹙起：“脸色这么差，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眼下一片乌青。这次出差，是不是特别辛苦？我看早间新闻的快讯里提了一句，你们去的那个古镇，昨晚好像有警方的大规模行动？还涉及文物案？你没牵扯进去吧？”
顾珩的心微微一紧。师傅虽然半退休，但消息网和洞察力依旧敏锐。他垂下眼睫，避开师傅过于通透的目光，盯着杯中荡漾的、深红色的茶汤，避重就轻地回答：“还好，工作强度比较大，熬夜多了些。警方行动…只是配合他们做一些外围的鉴定和技术支持工作，离核心现场很远，没什么危险，您别担心。”
“是吗？”苏婉清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锐利和了然，她轻轻放下茶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小珩，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你心里有事，重重心事，瞒不过师傅。”
她顿了顿，目光慈爱又带着忧虑地看着他：“是因为案子本身太棘手…还是因为…一起工作的人？”她的语气意味深长，那个名字几乎呼之欲出。
顾珩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温热的茶水漾出些许，沾湿了他的指尖。他沉默着，唇线抿得发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在亦师亦母的苏婉清面前，他所有坚固的伪装似乎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薄弱。
苏婉清将他这细微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了**分。她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语气变得愈发凝重：“凌曜那孩子…我也很多年没见了。只知道他如今做得很大，是这方面顶尖的专家。当年你们…闹成那样，唉。”她叹了口气，往事不堪提的惋惜溢于言表，“如今因为工作再次碰上，朝夕相处，难免心绪难平，过去那些好的坏的，只怕都会翻涌上来。但是小珩，听师傅一句劝，过去的事，无论当初谁对谁错，有多少误会和不得已，既然当年已经选择了分开，走了不同的路，就不要让它再成为困住你心神的枷锁。尤其是现在…”
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我通过一些老朋友了解到，你们手头这个案子，水恐怕比想象的要深得多，牵扯的范围极广，可能还关联到一些…国际性的文物走私集团和地下洗钱网络，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极其复杂危险。你被卷在其中，我实在放心不下。工作上，该配合警方的地方我们义不容辞，这是责任。但你一定要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有些界限，”她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无论是案子上的，还是…人情上的，要分清，要守住。”
她的话语清晰明确，既指案件本身潜藏的巨大危险性，也暗指他与凌曜之间那段剪不断理还乱、极易影响判断的情感纠葛。
顾珩静静地听着，师傅话语里的深意、担忧和无声的庇护，像暖流一样包裹住他，让他鼻尖微微发酸。他知道师傅是真心实意地为他考量。但他和凌曜之间，那些被迫的靠近，那些无法用理性解释的默契，那些在深夜里险些失控的瞬间…早已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将一池清水搅得浑浊不堪。界限？早已在一次次不得已的碰撞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明白的，师傅。”他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沉重，“我会注意安全的，工作上…我自有分寸，您别太为我操心。”
“你有分寸就好。”苏婉清看着他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和眼底化不开的郁色，心疼地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难处，师傅这里永远是你的后盾，修复院永远是你的家。”她迟疑了一下，像是斟酌着用词，声音压得更低，“至于家里那边…你堂哥顾宸，前几天又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寻常问候，话里话外却都在旁敲侧击地问起你的近况，尤其是有没有和什么…‘特别’的人接触，或者卷入什么‘特别’的事情里去。语气听着可不像单纯的关心。我帮你含糊挡回去了，但他似乎还没死心，恐怕还会找你。你…自己心里要有个准备，凡事多留个心眼。”
顾宸…顾珩的眼底迅速掠过一片阴霾。他这个堂哥，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庞大、冷漠、一切以利益为上的家族施加的无形压力，从未真正远离过他的人生。如今案件调查似乎隐约牵扯到早已没落的“汲古斋”和那位技艺高超却命运多舛的叔公的旧事，难道顾宸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家族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想来提前“控场”？
内在的情感拉扯，外部的破案压力，再加上家族可能带来的干扰…所有压力如同潮水般同时袭来，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紧迫感，胃部隐隐作痛。
“谢谢师傅，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站起身，不想让师傅看到自己更多几乎要溢出的情绪波动，他将那些疲惫、混乱和压力重新努力压回平静的面具之下，“实验室那边还有工作，我先过去了。”
“去吧。记得按时吃饭，找个时间好好睡一觉。身体是根本。”苏婉清看着他明显清瘦了不少的背影，无奈又担忧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心思太重，执念太深，什么都憋在心里自己扛，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顾珩回到空无一人的核心实验室，反手关上门，沉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傅睿智而担忧的目光，陈锋看似玩笑实则试探的话语，叶蓁热情却让他无所适从的关心，凌曜那莫名冰冷、仿佛带着恨意的怒火和偶尔流露出的、让他心慌意乱几乎动摇的细微关怀…还有家族那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压力和案件背后隐藏的、深不见底的危险漩涡…
所有这些，像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勒入皮肉，令他窒息。
而凌曜…
想到凌曜，心口那枚紧贴着皮肤、早已被焐热却依然感觉冰凉的金属书签，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带着灼人的痛感。
他到底想怎么样？时而冷漠疏离得像陌生人，时而又流露出那些让他恍惚以为回到从前的、该死的痕迹。因为叶蓁的关心而大发雷霆？那又算什么？是占有欲作祟？还是…
顾珩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前所未有的混乱。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在试图解读凌曜的行为，这个发现让他感到恐慌。
他快步走到修复台前，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那本静静躺在特制恒温恒湿箱体内的、残破而脆弱的账本上。只有这些沉默的、历经沧桑的古物，才能让他找到片刻的宁静和绝对的掌控感。只有沉浸在修复的世界里，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纷乱繁杂的人和事。
他必须更快地完成修复，找出真相，抓住“影子”。只有彻底了结这个案子，才能结束这一切令人窒息的纠缠和煎熬。
而在市局刑侦支队那边，凌曜同样心烦意乱，效率低下。
他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案件线索和分析报告，却半天看不进去一个字。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在窑厂外，他对顾珩发火的那一幕，以及顾珩那平静无波却字字带刺的反击，还有叶蓁递茶时那刺眼的画面。
还有陈锋那些意有所指的话…
他烦躁地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出“啪”的一声响，引得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加班的同事抬头看他。他毫不在意，用力揉着发胀的眉心。他知道自己白天反应过度了，迁怒得毫无道理且 professional。但那瞬间涌上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嫉妒和失控感，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强烈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陈锋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别太较劲…顺其自然…”
可他妈的怎么顺其自然？那个男人，就像是他生命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靠近会痛，远离…却更像是一种缓慢的凌迟，带着无尽的空虚和钝痛。
朋友们的介入和旁观，像一面面清晰无比的镜子，从不同角度照出了他们之间无法掩饰的情感波动和紧张关系。这些外部的目光、试探和言语，既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也让那些被他们刻意忽略、拼命压抑的东西，变得更加清晰，无处遁形。
凌曜那不受控制的醋意和顾珩不断累积的内外压力，如同不断积蓄的暗涌，在看似平静的合作表象下激烈地蠢蠢欲动，寻找着宣泄的出口，为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默默地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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