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院的日子,对顾珩而言,变成了一场无声的凌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缓慢而坚定地磨损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凌曜那些伤人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咒语,日夜在他脑海里回响,将他的自尊和信念撕扯得支离破碎。而来自顾宸(或者说,“窑匠”)那无声的威胁,以及家族可能随之而来的更大压力,更像是一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他试图将自己完全埋葬在工作里,仿佛只有那些沉默的古物、繁琐的工序、需要极致专注的微观世界,才能让他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现实。他甚至主动向院里申请,接手了一项原本不属于他负责的、极其重要且紧迫的任务——修复一批新出土的、损毁严重的汉代简牍。这批简牍涉及重要的历史记载,上级高度重视,工期紧迫,难度极大。
他希望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强度,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精力,让自己没有空隙去感受那噬心的痛苦和恐慌。
然而,心神的损耗是无法用意志力完全弥补的。
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加上几乎未曾正常进食,他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原本清亮的眼眸也变得黯淡无光,时常失焦地落在某处,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重新凝聚起注意力。
苏婉清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想劝他休息,但看到他那种近乎偏执的、用工作对抗一切的状态,所有劝慰的话都只能化作无声的叹息。她只能吩咐食堂每天特意为他熬些温补的汤水,让叶蓁务必盯着他喝下去一点,但效果甚微。
这天下午,修复室里异常安静,只有恒温恒湿系统低沉的嗡鸣。顾珩正进行到这批汉简修复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分离一枚被泥垢和矿物质严重粘连、字迹极其模糊的关键简牍。
这枚简牍质地极其脆弱,碳化严重,稍有差池,便会彻底粉碎。之前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看了都摇头,不敢轻易动手,这也是任务最终落到他手上的原因。
顾珩戴着头罩放大镜,呼吸放得极轻极缓,右手持着特制的微型手术刀般锋利的剥离工具,左手用柔软的硅胶垫极其轻微地固定着简牍边缘。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显微镜下那不足一平方厘米的区域内,试图找到粘连处最微小的缝隙下刀。
汗水沿着他的额角缓缓滑落,浸湿了睫毛,带来一阵涩痛,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一切都进行得极其缓慢而谨慎。
然而,就在工具尖端即将探入预判的缝隙,进行最关键剥离的刹那——
凌曜那张充满愤怒和失望的脸,以及那句“我真是瞎了眼再次相信你!”的嘶吼,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再次闯入他的脑海!
与此同时,顾宸那冰冷带着威胁的话语——“好自为之”、“家族的声誉”、“别再惹麻烦”——也如同背景音般同时响起!
嗡——!
大脑仿佛瞬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传来一阵短暂的、剧烈的眩晕和空白!
他的手,那双被誉为“金手指”、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的手,就在这一瞬间,几不可察地、但确实地——颤抖了一下!
就是这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在放大镜下,却成了致命的失误!
剥离工具的尖端,微微偏离了预定的、最安全的轨迹,极其轻微地刮擦到了简牍本体边缘一处极其脆弱、本应绝对避开的腐蚀点!
“嗤——”
一声极其细微、但在顾珩听来却如同惊雷般的脆响!
显微镜下,那一小片承载着千年历史的、早已不堪重负的竹木质纤维,应声出现了一道细微却刺眼的——裂痕!
虽然只是边缘极小的一部分,并未伤及核心区域的文字,但对于追求完美、视文物完整性为生命的顾珩来说,这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顾珩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冰封,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显微镜下那道新鲜的、由他自己亲手造成的、绝不该出现的裂痕。血液仿佛在瞬间从头顶褪去,留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麻木。
怎……怎么可能?
他……失手了?
在他最引以为傲、最赖以生存的领域?在他付出了全部心神试图逃避现实的时刻?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自我怀疑,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这不仅仅是工作失误…… 这仿佛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他生活的全面失控,象征着他连最后一片能够掌控的、能够给予他成就感和尊严的领地,也彻底失守了。
是因为压力太大?是因为心神不宁?是因为……被那些事情彻底摧毁了专注力和稳定性?
原来……他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了吗?
连最基本的工作都无法胜任了?
“啪嗒——”
手中的微型剥离工具掉落在铺着软垫的操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珩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险些摔倒。他一把扶住旁边的仪器架,才勉强站稳。
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痛得厉害。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啸。
他颤抖着手,想要再次靠近显微镜确认,却又恐惧得不敢去看。
那个失误的画面,如同最深刻的耻辱烙印,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里。
震惊,恐惧,自责,羞耻……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关于自身价值的怀疑和否定……所有这些情绪如同失控的野兽,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他死死咬住下唇,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但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聚起滚烫的湿意。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
他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那几乎要决堤的情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更尖锐的疼痛。
但他整个人,已经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濒临崩溃的边缘。那层用以维持体面和冷静的、薄冰般的伪装,在这一刻,因为一个微不足道却又致命无比的失误,彻底碎裂开来,露出了下面早已千疮百孔、不堪重负的真实内核。
他站在空旷而安静的修复室里,扶着冰冷的仪器架,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即将折断的芦苇,微微颤抖着,孤立无援。
最后的精神寄托,似乎也随着那一声细微的“嗤”声,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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