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曜那充满懊悔和试探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休息室沉寂的空气中漾开一圈圈沉重的涟漪。那句“如果当时……我能冷静一点……能像现在这样……试着多听你说一句……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顾珩心中那扇锈蚀了五年的、沉重无比的门。
顾珩依旧闭着眼，但凌曜能清晰地看到，他搭在被子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抓住了柔软的布料。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不再像刚才那样平稳，显示出他内心正经历着激烈的挣扎。
长时间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凌曜的心悬在半空，既期待又害怕。他期待能听到一点解释，哪怕只是一点点，能让他稍稍理解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决裂；他又害怕听到的答案会让他更加无地自容，或者会再次引发不可预料的冲突。
终于，顾珩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凌曜，目光失焦地望着天花板某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痛苦、挣扎、委屈，还有一丝久远了的疲惫。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虚无感：
“你当年……”他顿了顿，似乎这三个字就用尽了他很大的力气，“……问都没问一句，就认定我和那些洗钱案有关，认定我骗了你……就因为……一个看起来有点像的标识……”
他的声音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无力感和委屈。
凌曜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急切地、带着悔恨解释道：“我知道！我当时……我当时就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疯子！我看到那个标识和案卷里的那么像，我又想起你之前几次因为家里的事情心神不宁、还瞒着我……我就……我就失控了！我害怕！我害怕你真的卷进了什么危险的事情里，更害怕……你是因为不信任我，所以才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剖白着自己的内心，语气激动起来：“我那段时间办的案子，接触的都是最阴暗最扭曲的人性……我可能……可能真的是有点职业病了，看什么都像有阴谋……但我最不该的，就是把这种怀疑用在你身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顾珩静静地听着，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瞒着你？我不告诉你……是因为连我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堂哥顾宸，他……他当时拿我母亲留下的一些遗物和未完成的遗憾来暗示我，如果我不听话，不尽量远离你，不按照家里的意愿回去……就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手里到底有什么牌……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我可能被自己家人威胁了？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透露出当年那种孤立无援的困境和愤怒：“我只能先自己查，想先弄明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可你呢？你根本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你就像审犯人一样逼问我！那种眼神……就好像我已经是个证据确凿的罪犯！”
凌曜如遭雷击！顾珩的话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他记忆里一直被愤怒和失望掩盖的角落！
他猛地想起，当年争吵前夕，顾珩确实有几次欲言又止，情绪低落，问他是不是家里又给他压力了，他却只是烦躁地觉得顾珩又在逃避问题，甚至用更激烈的语气逼他说出所谓的“真相”……他完全忽略了顾珩可能正承受着来自家族内部的、难以言说的压力！
“我……我不知道是这样……”凌曜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更深的懊悔，脸色变得煞白，“我当时……我当时只觉得你又在用沉默和回避来应付我……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我竟然……我竟然还在那种时候逼你……我他妈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痛苦地抱住头，无法想象当年顾珩在承受内外夹击时，被他那样逼迫和质疑，该是多么的绝望。
“后来……你走了之后……我才慢慢查到一点眉目……”顾珩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的疲惫，继续说道，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那个标识……可能确实和顾宸私下搞的一些见不得光的、利用家族名头洗钱的勾当有关……他可能是怕我察觉，或者想拉我下水不成，就干脆先下手为强，利用你多疑的性子，挑拨离间……让我彻底离开你，也离开可能碍他事的环境……”
真相的一角终于被揭开，虽然依旧模糊，却足以让凌曜看清当年那场风暴背后，隐藏着多少他未曾察觉的暗流和阴谋！而他，竟然成了顾宸手中最有效的那枚棋子！
“所以……你当时离开……不是因为厌倦了，也不是因为家里的压力让你放弃我……”凌曜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迟来了五年的、心痛的理解，“而是因为……你被威胁了？而且……而且我还……我还……”
他说不下去了，那种因为误解而造成的巨大伤害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有区别吗？”顾珩忽然转过头，看向凌曜，眼睛里第一次涌上了明显的情绪，是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和一丝尖锐的讽刺，“结果不就是一样吗？你选择了不信任我。在你心里，我始终是那个需要被侧写、被怀疑、需要自证清白的对象。而不是……可以被无条件站在身边的人。”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刺中了凌曜最深的痛处。
“不是的！”凌曜猛地抬头，急切地反驳，眼眶通红，“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我只是被害怕冲昏了头脑！我害怕失去你！那种害怕让我变得愚蠢又盲目！对不起……顾珩……对不起……如果我当时能冷静一点，能多信任你一点，我们是不是就不会……”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顾珩的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哭腔和愤怒，“五年了！凌曜！最好的解释时机早就过去了！有些伤……造成了就是造成了！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他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显得更加虚弱。
凌曜立刻慌了，想上前，又不敢碰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连声道：“你别激动！别激动！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想这些！你先冷静下来，身体要紧！”
剧烈的咳嗽过后，顾珩无力地靠在枕头上，大口喘着气，眼泪终于忍不住再次滑落，这一次不再是 silent 的，而是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凌曜看着他那副样子，心碎得无以复加，悔恨的浪潮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第一次触及核心旧伤的过程，痛苦而惨烈。像将一枚早已长进肉里的子弹，生生重新撬动，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但，这又是必要的。至少，凌曜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当年顾珩的离开，并非他所以为的背叛或放弃，而是背负着难以言说的压力和威胁，甚至可能还有被他误解和逼迫的绝望。而顾珩，也似乎从凌曜那近乎崩溃的悔恨中，感受到了一丝他当年那极端反应背后，可能隐藏着的、扭曲的“害怕失去”。
坚冰并未融化，隔阂依然深重。但，那扇通往彻底沟通和理解的门，终于被这股混合着痛苦和泪水的洪流，冲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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