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阶入内。
众目睽睽下,宁泱带着一位苍龙渊属官打扮的男子款款走来,越过众仙,属官停在殿中央,宁泱拾阶而上,站在封尧身侧。
对视瞬间,宁泱轻轻颔首。
封尧点头回应。
【你是谁?】
人群里有人开口问。
属官一笑,“众位因当年我的话而判定上神叛变,怎么如今倒是不认得我了?”
未曾亲眼所见当事人,不知当时事,便只因听说就定下一人之罪。
何其荒谬。
当日在逍遥山之时,趁魔族大半倾巢而出,封尧派人偷偷潜入魔族领地将当日指认将离的属官带了出来。
【你是当日那个属官?】
“正是!”属官在魔族领地待得太久,仙体受魔气浸染过重,面色苍白,刚咳了两声就发现一股醇厚的灵力钻入灵脉,修补他丹田内府的仙灵。
属官顺着灵力来源望去,与上首面容平静的封尧四目相对,顿时心头一暖,躬身下摆,继而道:“既然我是当事人,不如诸位听我一言再来判定上神是否叛变?”
【难道叛变有隐情?】
“当然有!”属官一字一句坚定道:“当日君上陨落后我被魔族抓走,他们知道我在查当年苍龙渊暴雨的事情,我被关进牢里。忽然有一天……有一天有个蒙面人来见我,他威胁我……在众人面前诬陷上神为魔族奸细!若我不从就……”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人人都知未尽之语是什么意思。
【那蒙面人是谁?你看清了吗?是魔族吗?】有人问道。
属官顿了顿,余光看向封尧。
只见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敲击扶手边缘。
属官便道:“没看清,那人蒙着面,身上没有魔族气息,应该不是魔族人,但我可以给所有人保证……上神绝不是魔族奸细!他没有叛变!”
顿时,人群鸦雀无声。
众人心有戚戚,竟无一人开口。
万籁俱静间,人群里不知是谁开了口。
“那看来上神确实没有叛变,想来也是……若上神真的叛变……上界诸位定然是回不来的,我昨儿个听从逍遥山生还的仙官说起……那日上神以一己之力力抗魔尊,好像还受了伤,此番倒是也可以证明上神的清白了。”
封尧掀起眼皮,朝声音来处看了一眼。
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男子。
也面生。
有第一个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无数人。
这第一句话只要说出来了,或许会被声讨,但不会被淹没。
【是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上神确实没叛变,看来是属官被人威胁了,不得已。】
【唉,我们错怪上神了,上神还将神器全部带回来,明明是大功臣才是。】
几乎是属官话音落下的瞬间,舆论彻底翻转。
这世上从不缺从众心。
因一人之话而群情激昂,不断声讨。
却也因一人之话而心生猜疑,走向异端。
那位面容清秀的仙官也悄悄退出人群,趁背对着他的众人不备,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消失了,殿外却多了一片衣角,转瞬即逝。
封尧环视一圈,准备起身,“既然说清了,那便散……”
“等等!”
起身的动作一顿,封尧看向出声处。
又是那个人。
只见男子出列,看了封尧一眼,目光而后移向属官,一字一句道:“既然属官亲口作证上神并非叛变而是被诬陷,当初诬陷上神之事乃是藏在苍龙渊的奸细,既然上神不是,那请问属官……真正的奸细……是谁!”
声音戛然而止。
属官沉默,犹豫。
“这……”
男子仿佛抓到什么致命的把柄,朗声道:“人证可以作证,但还需物证才可完全证明!既然你是当日亲临此事之人,敢不敢让我等搜魂!只要搜魂既可证明上神的清白,也可找出真正的魔族奸细!”
此言一出,众仙哗然,却不免有几个附和的。
【他说的对啊,一搜魂什么都知道了,那奸细自然也无从藏匿。】
【对啊,此言有理。】
封尧抬眸,与站殿中央的男人对视。
只需一瞬,便已明了。
冲他来的。
他还未曾开口,宁泱率先脸色一沉,有些坐不住。
“荒唐!搜魂岂是说搜就能搜的!一旦搜魂,属官便废了!”
搜魂乃是最阴狠的法子,虽能在顷刻间获知一切,但被搜魂者其轻则疯魔道心尽毁,重则殒命,魂魄受损世世早夭,哪怕是邢政司审问重犯也是到了穷途末路时才会不得已启用的法子。
属官刚从魔族折返,仙体亏损严重,若此时搜魂,无异于将他推入死路。
属官自己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难看。
岂料,男子并未被宁泱呵退,丝毫不惧,“搜魂也是为了众仙好,万一魔族奸细还在,亦或属官撒谎包庇他人,该如何是好!”
“你!”
宁泱面色阴沉,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
怎么能搜魂。
属官的记忆里有什么他最清楚!
一旦搜魂,封尧必定暴露。
可这件事本身就是说不清的。
哪怕有书信为证,封尧只是被迫假意为魔族效力,暗中却传递消息给苍龙渊,保护苍龙渊多次免受偷袭。
可有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不会记住封尧两方权衡的艰难,只会记住封尧曾是魔族奸细一事。
一时。
殿内再次陷入僵持。
沙漏倒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静若可闻针声。
属官站在原地,惴惴不安。宁泱面不改色,手却攥紧成拳。众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目光落在封尧握紧成拳的手掌上片刻,宁泱率先朝前一步。
“动不动就要搜魂,毁人性命!你既然怀疑魔族奸细还在,你自己去找!拿证据来说话!”
“自然要找!只要立刻搜魂,一切便可见分明!”
男子说罢,五指做爪朝属官而去。
属官刚被救出不久,正是虚弱的时候。
宁泱瞳孔猛缩,掷出玉骨扇,挡掉一击。
飞身而下,死死掐住男子悬在半空的手臂。
“没有下令,你竟敢动手!”
“只要搜魂便可知晓,你这般阻拦难不成是做贼心虚,想护着什么人!”
“你——”
“够了!”封尧厉声呵止,霍然起身,摘下玉佩,立刻封印,“不必搜魂为难他人,你们要找的魔族奸细就是本君!”
平地起惊雷!
刹那,众仙官觉得自己的识海被重锤猛击,脑子嗡嗡直响,似有片刻耳鸣失聪。
他们听到了什么?
奸细是君上?
“阿尧!”宁泱不解,怒吼道。
男子勾唇一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君上……终于肯承认了?”
封尧起身,负手而立,无视阶下数道打量试探的目光,冷声道:“当年是我害得苍龙渊暴雨,致使弟子被困封印而受伤,这件事……我认!不必再为难旁人。”
属官眼眶发热,别过眼去。
其实哪怕封尧不承认也不会怎样,但封尧承认了,魔族奸细出现了,他这位苍龙渊遗留的属官才是真正安全了,也不会再有人拿奸细之势做文章对他不依不饶。
【这……】
【怎么会是君上,当时魔族攻打上界,是君上以命相抗啊。】
【说不准就是装的,骗去我等信任才好行事,说不准上神被污蔑的事也是他做的!真是狼心狗肺!】
【魔族真是祸害,留不得!】
【正是如此,当初就该将魔族赶尽杀绝才对!】
【魔族没一个好东西!天地规则为何留此族至今,真是麻烦!】
【别忘了,封尧身上还有一半魔灵,说不准根就是坏的在,这些年装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结果是奸细!】
【那方才他救下那个红缘,看着是要亲自处置,难道是为了保同族?】
前一刻还高声附和的人却在瞬间图穷匕见,猜忌、污蔑、欲加之罪,只凭想象便能将一些不知真假的猜测中伤一股脑朝封尧砸去。
或者说是朝魔族所有人乃至无辜者而去。
无论多少难听的话传来,封尧始终岿然不动,平静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仙官。
可他看到了什么?
愤怒、仇恨、嗜血的快意、不分青红皂白的谩骂。
粗暴地将一个族群里的所有人用一个词来评价,蒙住眼睛,堵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感受,不去分而论之,只要他们觉得是什么样子就必须是什么样子。
在场的这些人有多少人切切实实同魔族打过交道,又有多少人见过魔族无辜的百姓。
偏见、恨意根深蒂固。
这样的六界真的可以重新回到平衡吗?
殿内群情激愤,揣测、无缘中伤的字眼扑面而来。
不知人群里谁开了口,小声道。
【如此看来,当年也没冤杀了他,怎么就没死在封灵台呢?】
“闭嘴!”
封尧无动于衷,宁泱却不是什么忍耐的主儿,当即朝开口那人怒斥,“搁这儿说风凉话,若他没有回来,你们早被魔族杀了百八十遍了,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人被宁泱训斥一顿,缩头缩脑却还言之凿凿道:
【他一个魔族奸细谁知道是不是假……啊啊——】
话未说完,只见一记强劲神力凭空在殿内炸开,前一刻还振振有词的仙官瞬间被击飞,身躯狠狠撞在辰月宫正殿柱子上,顷刻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衣摆带倒一片,靠墙高柜上的东西被尽数扫落在地,狠狠砸在仙官头上,砸得眼冒金星。
掉落的许多东西里有一本封尧曾经很喜欢的话本。
封尧:“……”
说话就说话,揍人就揍人,怎么还掀翻东西呢,那可是孤本啊!
殿内闪现万点星光,如星空穹顶,轻纱随风蜿蜒,在封尧背后凝成一道银白虚影。
虚影高耸,张开上臂,虚虚拢成一个圈。
从仙官处望去,那似乎是一个将人牢牢护在怀里的保护姿态。
【参见上神!】
封尧没折身,看不到身后,熟悉的气息传来,惹得他眼皮一跳。
将离。
他怎么来了?
捏了捏玉佩,发现封印犹在。
殿内静得可怕,只剩被击飞撞在柱子上的仙官痛苦呻吟的声音。
“谁敢这般说他?”
众仙浑身一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上神此话是对方才那些对封尧出言不逊的人说的,不由得头垂得更低。
众仙被铺天盖地的威压压得抬不起头,却唯独挑事的男子安然无恙,离得远的仙官面上不显,心中却猜测这是何方神圣,但离得近的仙官却发现端倪。
那男子哪里是无视威压,双膝被神力压得几乎要朝下弯折,但却有另一股力从下托举。两股力分庭抗礼,即不让人倒下也无法让人站稳,硬生生撕扯身体。
折磨!
这是**裸的折磨!
胆子小的仙官已经浑身发抖,几乎是瞬间所有发现异样的仙官达成一个共识。
上神生气了!
男子被两股力撕扯得身体仿佛要炸开,实打实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却依旧咬牙恶狠狠道:
“君上叛魔族乃是事实!上神此举乃是包庇!包庇一个魔族奸细留在上天庭是何居心!”
封尧锐利的目光扫过去,与男子四目相对。
视线下移,落在男子手心出现的一串东西上。
戒指?
那是一枚女士的钻戒。
钻戒周围还萦绕着一股气息。
不,不止一缕气息。
封尧定睛一看。
还有别的。
抬眸瞬间,男人双唇开合,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想要她的残魂吗?”
眉眼含笑的桃花眼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只听铁器摩擦声起,长陵出鞘,封尧执剑如一阵风般越过宁泱,剑指男人,势如破竹。
宁泱第一个察觉不对劲,立刻叫停,“阿尧,别!”
可终究是开口晚了,只见长陵刺入男仙官体内,手一松,红线缠绕的戒指落地,发出清脆响声。鲜红的血从仙官唇边汩汩渗出,粘稠的血一滴接着一滴入长线般滴在长陵剑柄上。
万籁俱静。
众仙任谁也没想到封尧会忽然提剑杀了仙官,不知人群中是谁率先发出一声惊叫,顷刻间仙官四处抱头鼠窜。
【快跑!君上疯了!】
有仙官慌乱打开紧闭的正殿大门,正欲跑出却被扑面而来的魔气击飞数里远,狠狠撞在封尧方才坐的位置上。
仙官猛地突出一口血,却见眼前出现一抹银白,不知何时,那抹虚影竟化作实体,等仙官反应过来的时候,上神已然冲过去扶住浑身颤抖的封尧。
长剑抽出,仙官应声到底,双眸死死瞪着,不肯瞑目。
“尧尧?”
封尧面色冷凝,眼底一片马茫然,却在一声轻唤想起的瞬间,眼底出现一丝清明,怔愣片刻望着掌心染血的长陵,目光迟疑,折身望着将离,眼底带着些许慌乱。
“将离,我……”
“还解释什么?”
幽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被迫留在殿内的仙官躲在角落,怯生生看着殿外青筋虬起、满脸胡茬、一道可怖的刀疤横隔在胸膛上、瞪着一双铜铃似的双目的男人。
魔灵在男人周身四溢,渐有燎原之势。
仙官不认识,但身临逍遥山之战的人却认识。
魔皇!
一个本该死在逍遥山明珠峰地下的人!
魔皇长得粗枝大叶,冷冷扫视一圈。
“封尧,不是本皇说你,你一个身负魔灵的人为什么总想着在神族存活下去?你看看这些人……看看这些你拼命保护的人,你用命护住他们,他们却在得知你身份的时候毫不留情恶语相向,曾经在封灵台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你到底图什么啊?”
“闭嘴!”
将离忍无可忍一记神力打过去,魔皇奋力格挡,但终究杯水车薪,整个人飞出重重撞在树上,吐出一口血。
魔皇一把抹掉嘴边鲜血,继续道:“封尧,你杀人了。”指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仙官继续道:“他们容不下你的,不如跟本皇混……魔族不会嫌弃你的血脉,如何?”
将离蹙眉,正要上前,胳膊却被人拉住。
垂眸一看,是封尧。
封尧冷静望着他,目光平静得有些吓人。
将离眉心一跳。
果不其然。
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殿内响起,一字一句仿佛从胸腔硬生生挤出来,带着尽力后却发现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将离,没用的,他们不会接受一个身怀魔灵又做过奸细的人。”
当时,将离以一己之力镇压上天庭,允双血脉的存在。
可上天庭众人真的接受双血脉了吗?
并不是,他们只是害怕。
害怕死亡,恐惧失去现有的一切。
偏见被名为恐惧的蜜糖包裹起来,又裹上一层名为安分的糖纸,让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
但海面下依旧波涛汹涌,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彻底炸开。
偏见从未消失,被压抑成更锋利的刀剑。
封尧松开将离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捡起地上染血的戒指,相隔数步,无声望着将离半晌,而后决绝转身朝魔皇走去。
封尧走了。
和魔皇一同消失。
偌大辰月宫,将离站在原地半晌不语,面色平静,不悲不喜,不知在想什么。
躲在一旁的仙官小声交谈。
“这个是真的叛逃了吧?毕竟杀了仙官,此事无可辩驳。”
“闭嘴!”宁泱勃然色变,“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可仙官不仅不闭嘴,反而扬长脖子争执道:“他都杀人了,难道还要包……”
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地上仙官的尸体陡然褪去一层皮肉,露出怨灵的本体。
顿时,众仙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吼叫一声。
“他不是仙官!他是假的!”
最后一颗雷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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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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