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雅琼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安心。
仿佛漂泊许久的小船,终于寻到了一处可以遮蔽风浪的港湾。睡梦中,没有了百货店刺眼的灯光,没有了前夫模糊而冷漠的脸庞,也没有了茫茫雪原的孤寂。只有一种沉稳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着她,像是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被,温暖而踏实。
她是被一种缓慢恢复的知觉唤醒的。先是感觉到脖颈处传来温热而坚实的触感,不同于冰凉的车窗或者柔软的座椅靠背。然后,是耳边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以及一种规律有力的、类似于心跳的搏动,透过那层温热,隐隐传递过来。
意识逐渐回笼,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正靠着什么!
她倏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深蓝色夹克柔软的布料纹理,鼻尖萦绕着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清冽男性的气息。她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视线顺着那挺括的衬衫领口往上,对上了胡斌那双深邃而略带局促的眼睛。
他……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自己竟然靠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睡了不知道多久?!
“轰”的一下,血液仿佛瞬间全部涌上了头顶,田雅琼的脸颊、耳朵、甚至脖颈都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身体紧紧贴向靠过道的一侧,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围巾,语无伦次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我怎么……你……你怎么不叫醒我啊?!”她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再看胡斌。天啊,太丢人了!她怎么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胡斌看着她瞬间爆红的脸和慌乱无措的样子,仿佛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心底那点因为长时间保持姿势而产生的僵硬和酸麻,竟然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好笑和怜惜的情绪。他活动了一下确实有些发麻的右肩,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一本正经的严肃,开口说道:
“没关系。看你睡得香,所以没叫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补充了一句,语气认真得像是在做汇报,“军人,为人民服务。”
“噗——”
田雅琼原本满心的尴尬和羞窘,被他这句突如其来、正气凛然又带着点莫名反差萌的话瞬间击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捂着嘴,肩膀微微抖动,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哪……哪有这么服务的……”她一边笑一边说,之前的尴尬气氛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
胡斌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样子,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两弯月牙,格外好看。
然而,他们都没注意到,侧排座位上,猪猪正偷偷用手机屏幕的反光观察着右方,同时用手肘拼命捅着旁边戴着耳机打游戏的陈辰。陈辰不耐烦地抬头,顺着猪猪努嘴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田雅琼满脸通红地从胡斌肩上弹开,以及胡斌那带着笑意的侧脸。陈辰眼睛一亮,立刻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举起手机,调整好角度,隔着座椅的缝隙,“咔嚓”一声,将这一幕定格了下来。照片里,田雅琼的窘迫和胡斌强装镇定却眉眼柔和的样子,形成了一种极其有趣的画面感。
笑声过后,车厢内似乎弥漫开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甜味的安静。田雅琼为了掩饰内心尚未完全平复的波澜,也为了感谢他没有推开自己(甚至还说了那么一句搞笑的话),她重新拿起手机和耳机。
“那个……刚才谢谢你啊,让我靠了那么久。”她真诚地道谢,然后晃了晃手中的耳机,“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听歌吧?薛之谦和韩红合唱的《小尖尖》,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保证好听!”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分享心爱之物的期待。
胡斌看着她,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
田雅琼很开心,她拿出纸巾,仔细地、反复擦拭着右耳的耳机,确保干净之后,才郑重地递给他:“给,试试。”
胡斌接过那只还带着她指尖温度和淡淡纸巾香气的白色小耳机,学着她的样子,有些笨拙地塞进右耳。他的手指粗粝,动作却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这精致的小玩意儿。
田雅琼看着他略显生疏的动作,觉得这个外表硬朗的军人,此刻竟有种笨拙的可爱。她按下播放键。
瞬间,清澈而略带空灵感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随后是薛之谦那标志性的、带着故事感的嗓音:
“都心照不宣,多少有些遮掩,为泛情的季节,还在拼凑些条件……”
音乐如同无形的桥梁,连接了两个独立的听觉世界,也仿佛连接了两颗刚刚靠近的心。田雅琼戴好左耳耳机,也沉浸了进去。
田雅琼的内心世界:
歌声将她带回了遥远的青春岁月。那时爱情还是朦胧而美好的想象,是“没电话的从前,奔跑只因思念”的纯粹,是“别打扰树影的聊天,给他们多些时间”的羞涩与期待。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那个瘦弱的自己,也曾对爱情怀抱着最干净、最不掺杂质的幻想,相信“从犹豫到相恋”的过程,本身就足以动人。
然而,现实的婚姻给了她沉重一击。那些“拼凑的条件”,那些“心照不宣的遮掩”,最终将最初的美好消磨殆尽。听到韩红空灵而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唱出“看月牙露出小尖尖,怎么你还没有出现”时,一种巨大的酸楚和遗憾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那个她曾经以为“非嫁不可”的人,终究没有出现,或者说,出现了,却是个错误的答案。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围巾,悄悄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湿意。
胡斌的内心世界:
胡斌习惯了军营里雄壮的军歌和激昂的进行曲,很少听这种细腻抒情的流行音乐。但此刻,这旋律和歌词,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门。
“爱躲在老街,不愿让人发现,复古得惹人嫌,它怀念,单车的季节……”
他怀念吗?怀念那个骑着单车,载着初恋女友,穿过林荫道的年纪。那时一切都那么简单,爱就是爱,没有后来的算计、权衡和……无法言说的伤痛。
“我口袋只剩玫瑰一片,此行又山高路远,问私奔多少年,能舍弃这世界……”
歌词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了那个曾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人,最终却因为他的“缺陷”而转身离去。那一刻,他何尝不是“口袋只剩玫瑰一片”,却再也送不出去?长久的孤独和自我封闭,让他几乎忘记了心动的感觉,忘记了被人理解和接纳的渴望。这首歌唱出了他内心深处不敢言说的荒凉与隐秘的渴望。他闭上眼,喉结微微滚动,硬朗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有几分落寞和脆弱。
一曲终了,耳机里只剩下细微的电流声。
两人几乎同时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共同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深刻的情感旅程。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对方。
视线在空中交汇。
田雅琼的眼睛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微红和水光,胡斌的眼底则残留着一丝被音乐勾起的、深沉的感慨。
相视一笑。
这一笑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对音乐共鸣的欣喜,有对彼此心事的隐约洞察,也有一种“原来你也能懂”的微妙慰藉。仿佛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个部分的自己。
“他们最后……应该是在一起了吧?”田雅琼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鼻音,带着希冀问道。她渴望一个圆满的结局。
胡斌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心里微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她同时也是在问自己的问题:“他们一定是在一起了。真心相爱的人,一定会克服所有困难,有一个浪漫的结局。”
他的语气那么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田雅琼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中的那点感伤仿佛被熨帖了,她用力地点点头:“嗯!我也相信!”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而粘稠。胡斌看着她信赖的眼神,一种冲动促使他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一个关乎未来可能性的问题:“你怎么看……异地恋?”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反应。
田雅琼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略微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我觉得,只要两个人是真心相爱,彼此坚定,互相信任,没有背叛……那么,距离应该不是问题。”她的眼神清澈而肯定,“应该……不,一定能有一个圆满而幸福的结局。你说呢?”
她的回答,像一束光,照进了胡斌因自身缺陷而阴霾重重的心间。她说“一定能”。可是……他的问题,不仅仅是距离啊。那股刚刚升腾起的、微弱的希望火苗,瞬间被现实的冰水浇熄,强烈的自卑感和责任感再次攫住了他。他不敢再看她那双充满信任和纯粹的眼睛。
“嗯,你说得对。”他低声应和,随即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我……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摘下耳机,递还给田雅琼,然后快步朝着车厢连接处的方向走去,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挣扎。
胡斌离开后,田雅琼还沉浸在刚才关于爱情和距离的讨论中,心里有些莫名的怅然。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发现水已经喝完了,便也起身,想去接点热水。
她走到车厢尽头的热水器前,小心地接满一杯热水,盖上盖子。这时,车厢内的广播响起:“前方即将到达沽城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行李,做好下车准备。”
列车开始减速,微微的晃动传来。田雅琼端着热水杯,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车厢连接处因为即将到站,显得有些拥挤,有人已经拿着行李在过道上等待。
就在她快要走到自己座位那一排时,列车为了精准停靠,进行了一次稍大的制动。同时,她身后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急于下车的年轻男子,被这制动晃得一个趔趄,沉重的背包猛地撞在了田雅琼的后背上!
“啊!”田雅琼惊呼一声,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衡,手中保温杯脱手飞出(幸好盖子拧得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而前方,正是刚从洗手间回来,刚刚坐下的胡斌!
胡斌刚坐稳,就听到惊呼声,一抬头,只见田雅琼满脸惊恐地朝他倒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住她,但田雅琼在极度慌乱中,下意识地伸出空着的右手想去抓前排座椅的靠背来稳住自己,结果非但没抓住,反而因为反作用力,身体笨拙地翻了个面,变成了背对着他,然后,不偏不倚,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又仿佛被无限拉长的瞬间。
田雅琼只觉得身下不是冰冷的座椅,而是充满韧性和热度的、坚实的“支撑”。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与对方接触的部位,带来一种惊人的、近乎灼烫的触感。
胡斌则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在田雅琼跌坐下来的那一刹那,一种他以为早已失去、甚至不敢再奢望的、强烈而原始的生理反应,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猛烈地传递遍他的全身!
五年了!自从受伤以来,无论他如何配合治疗,无论看到多么性感迷人的女性,他那受损的部位都如同沉睡的死火山,毫无波澜,这几乎成了他认定自己“不再是个完整男人”的铁证,是他最深的自卑和梦魇。
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因为身边这个叫田雅琼的女人,一个意外的、短暂的接触,它竟然……竟然苏醒了?!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狂喜、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整个人僵在那里,甚至忘记了呼吸,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生理信号而一片空白。
田雅琼像坐在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上,触电般猛地弹了起来,脸颊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她慌乱地捡起掉在地上的保温杯,看都不敢看胡斌一眼,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撞我……”
她语无伦次,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胡斌猛地回过神,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压下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甚至带着关切:“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没受伤吧?有没有扭到脚?”
他的关切是真诚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胸腔里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他的肋骨。他需要立刻冷静下来,需要独自消化这个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惊人的发现!
“没、没有受伤……”田雅琼低着头,飞快地溜回自己的座位,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围巾里,再也不敢抬头。太丢人了!接连两次和人家发生这么尴尬的肢体接触!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很轻浮、很冒失的女人?
而胡斌,依旧坐在那里,身体僵硬,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灵魂出窍。他的全部感官,都还停留在刚才那一秒钟,那石破天惊的触感和反应上。
希望……难道真的出现了吗?
就在这时,田雅琼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微信群的消息。她偷偷点开,是陈辰发来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她靠在胡斌肩上熟睡,胡斌正襟危坐的样子;另一张,虽然有点模糊,但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跌坐在胡斌腿上时,两人脸上那震惊到近乎空白的表情。
陈辰附言:“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喜欢你,你发现了没有?”
田雅琼看着照片,回想起刚才胡斌关切(在她看来是克制礼貌)的询问,以及他迅速通红的脸和耳朵,心里乱成一团麻。她回复:“你不要胡说八道,反正我是没看出来。”
她偷偷抬眼,瞥向身边的胡斌。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直的坐姿,侧脸轮廓紧绷,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她轻轻吸了口气,努力找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你……你有穿军装的照片吗?我觉得军人穿军装的样子最帅气了。”她想用他最熟悉、最荣耀的一面来冲淡刚才的窘迫。
胡斌仿佛被她的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他努力集中精神,在手机相册里翻找着,指尖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点开一张照片,递过去:“这张是上次军区大比武的时候拍的。”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夏季常服,戴着军帽,站在领奖台上,胸前戴着奖章,眼神锐利,身姿挺拔如松,充满了阳刚和威严之气。
田雅琼用充满羡慕和崇拜的眼神看着照片:“太羡慕了!后悔当初没当兵了。”这句话,她说得真心实意。
胡斌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再感受到自己身体内部那尚未完全平息的、汹涌的波涛,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的念头,如同破晓的曙光,猛地刺穿了他长久以来的阴霾——
他必须立刻去医院!立刻确认!如果……如果这不是偶然,如果他的身体真的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而发生了奇迹般的转变……
那么,他的人生,或许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而眼前这个眼神明亮,笑容温暖,带着点小迷糊却又无比真实的女人,或许……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非嫁不可”的答案。
两人各怀心事,相视一笑。这笑容背后,是田雅琼尚未散尽的羞窘和试图掩饰的慌乱,以及胡斌内心深处,那正在疯狂滋长的、名为希望和勇气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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