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喝的?”
魏琰心底的不可置信正如气泡般止不住地冒出,他侧目凝眉,以为自己听错了消息。
“侯爷,小人哪敢诓您?”李管家急忙揖手,同样一头雾水,“也是奇怪,元姑娘性子如此刚硬,可自被您摄回府后,竟安安静静,不说汤药照喝,就连来来往往换药的下人也不曾使唤一个,只是……”
“只是什么?”魏琰俯眼。
李管家忆道:“只是元姑娘要了只小匣子,要了自己的旧衣,以及……一件无花的素裳。”
*
哗啦一盆水落,最后一颗火星被浇灭殆尽。
屋外小厮们匆忙的脚步声渐渐被窸窸窣窣的闲话代替,元雪棠撑开窗框向外望了一眼,窗下众人便灰溜溜地跑远了。
她合起窗,一灯不点。
昏暗无光的寂室内,又怀着心事蜷回榻上。
宝蓝色的凌晨如水寂静,她一手摸了摸肩头被包扎好的箭伤,便弓着背又向里缩了缩。
月闲阁被烧成了灰,这间新屋的枕褥更加细腻。
看着鼻息下起起伏伏的被单,元雪棠却想到了影舫上从不止歇的水波,以及北江边翟笙半身倒在滩涂中满目愤怒的神光。
与其继续负隅顽抗,还是真的与魏琰把话说开,从此就胡闹着……做他的妾?
少女闪动着双睫,思绪涌上脑海,心跳渐渐平缓。
她也未想到当自己真的又被锁回侯府时,竟能静得像把冷铁打的刀。
或许,自己的愤怒也随着那支火烬中丢失的笙笛,一并埋去了。
走不得有走不得的活法,人不能总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总不能做个梦,在梦里把魏琰五花大绑,再一根闷棍让他彻底忘了自己这些日子与他荒唐的一切吧?
元雪棠背过光,合眼的时间愈来愈长。
窗纸外,一高大身影忽如云掠过。
他停下步伐,颔首轻推。
枕褥堆叠的榻上,少女背对着他,纤薄的肩背起起伏伏,只瞧得见一点亮白的侧脸。
被子掩过肩头,盖得极扎实,只是后颈处露出了一段包扎带子,白得刺眼。
魏琰抿紧唇,轻轻合上了窗。
元雪棠忽而睁开双眼,莫名觉得身畔似有暗风吹过,背后发冷,她捂着肩头缓慢翻身,却只见窗外一片空明。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喃喃道。
“不急……”
晨鸟啾鸣,灰烬散去。
元雪棠一早便起了床,在下人端来早膳前又自己梳好了发髻,不饰耳珰,不贴花钿,只有一白玉簪坠与颈后。
她望了眼镜中的自己,素色的衣裳如竹叶质朴无声,唯有眉眼算得上点缀。
身后挂起那件襦裙,裙摆沾染了不少泥渍。是昨夜决定出逃前与采儿相换的那件。
也是魏琰伏在她肩头落泪的那件。
她面似平潭,拈起袖管于夹层中翻翻找找,片刻后,取出一盒兰草气味的蔻丹。
*
元雪棠走了一大圈都未找到魏华。
途中不少侍女小厮擦肩而过,无一不规规矩矩地行礼,可方才走出三五米,便像是遇到了瘟神般窸窸窣窣地快步离去。
直到身后忽而被一小厮轻拍:“元姑娘,不如到小佛堂去寻寻看。”
她有些意外地应下,可连谢过都不曾说完,那小厮便跑了个没影儿。
大半段路都被烧得不成样子,元雪棠闻着檀香才到了小佛堂门口。
朱妈妈躬身候在门边,见她来了,急忙小步赶上前去,一手牵住了她,又一手竖在唇中间,示意她闭上嘴巴。
元雪棠侧身向内探了一眼,只见殿中仅一侍女轻敲木鱼,别无他人,而魏华背影一袭浅红,于三座佛下双手合十,专心致志,指骨拨动间,美人垂眸,木鱼空灵,佛珠微动。
烛台上的香都要烬了,元雪棠却依旧候在门口。
她垂着头,正要悻悻而归,却转身和前来添茶的侍女撞了个满怀。
侍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她夺了茶壶,朱妈妈见拦她不住,只好皱着眉由她进了佛堂。
她找了个经文停顿的片刻,向魏华奉上一盏清茶。
“华夫人如此虔诚,想必所求之事……必有回响。”
魏华徐徐抬头,接过茶碗,又任元雪棠扶她起身坐下,可全程却像是避谶似的,一眼都不去看她。
看着魏华开始翻起了经书,元雪棠也不好让场子僵下,便悻悻转身,去供台上又上了三支香。
虽说整点着书册,目光却时不时飘在魏华身上。
供台上窸窸窣窣,魏华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抬起了头,声如沉香:“我还以为,元姑娘成了府中的稀客,我若不请,便不打算来见我了?”
见魏华应了自己话,元雪棠心下顿时轻快不少:“华夫人安,夫人一心礼佛,神明之事,您冷我几晨几夜都无可厚非!雪棠此番来见您,便是专程来向您请罪的!”
“请罪?姑娘深夜潜逃,又一把火烧了半边侯府,勇毅非常啊……”魏华转过身,扣下茶碗,“若不提起你所为之事,光瞧这幅皮囊和做派,倒真会让人错认成个少不经事的闺秀模样。
“如此……倒是让我听听,你有何罪?”
元雪棠未起身,伏首道:“夫人说笑,雪棠有三罪。”
“其一,雪棠辜负了夫人一片好心,不仅借夫人之手,采买了纵火的头油与河苏,还诓了夫人的脂粉首饰,让夫人在府中难堪了。”
说着,她自袖中递出那件蔻丹,魏华默了默,收放在茶碗边。
“其二,那夜宿于侯爷榻上实乃误会,后又于夫人面前谎称与侯爷心心相印,甘愿做妾。此番种种皆是错付了夫人的怜爱之意,故此不施粉黛,青簪素衣,以表心志。”
魏华深深沉了口气,却抬眸望向佛台:“继续。”
元雪棠瞧了眼魏华,道:“其三,采儿乃夫人侍女,性子真淳却不善拒绝,雪棠一意孤行,几次三番将采儿置于险境,实乃不该……所以夫人,采儿她?”
元雪棠蹙着眉,虽面对着魏华,余光却在屋内搜寻着什么。
“你倒是聪明,为了与你那小情郎夜奔,竟能想出如此环环相扣的招数。”魏华摇了摇头。
元雪棠下意识驳道:“并非情郎……”
“难得,你还想起了她,看来也不是个全然无心的。”魏华似是未听到这句,又盯着她,道,“你是料准了我是个心软的,身旁无人,总会保下采儿,对吗?”
“华夫人!”
话毕,她长抒了口气,拍了拍手,一侍女便低着头自佛台后迎上了前,元雪棠定睛一看,才发觉正是采儿。
这姑娘面容像是受了惊,虽薄薄盖了层脂粉却还是看得出面色惨白,其余倒是无碰无伤,只不过采儿一直缩在袖中的手还是吸引了她的目光。
“让我看看!”元雪棠起身直把她的手向怀中揽,采儿却频频后退。
直到魏华点了点头,采儿才下定决心般,徐徐掀开了衣袖。
女孩咬着唇,白净的手背上,一片朱红的瘢痕如落云攀向小臂,元雪棠只看了一眼,便觉浑身如受针刺的痛。
她知自己向来行事虽总是要有一番谋划,可每每当情绪涌上心头时,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鲁莽,先前咬魏琰是这般,后来,在影舫上与翟笙不辞而别,也是这般。
先前几次属她命好,向来是一个人闷着头向前冲,不计后果地示威反抗,可此刻看着采儿手背上的伤痕,才有些切身体会到了殃及池鱼的罪过。
采儿虽不靠模样吃饭,可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又是爱美的年纪。
她不能如自己这般睚眦必报,活得狂妄潇洒,此番伤了手,不算小事。
元雪棠轻抚着她手背,满脸自责。
这才显出了几分真情。
“我仗着在侯爷面前还有几分薄面,便说这伤痕就算作是对她的惩罚,这才保住了命。”魏华长抒了口气。
元雪棠像是在与孩童说话,轻着声一下下问她疼不疼,可采儿只是摇头,眼眶里转着泪,一言不发。
须臾,魏华拈着帕子沾了沾唇,缓缓道:“元姑娘,你虽是狐人,见得人不少,可我也是过来人,多劝你几句,莫要不计后果横冲直撞,且多为身旁人想想。”
元雪棠放开采儿手,道:“华夫人,自今日始,我元雪棠于侯府中,必三思后行,不做出格险事,让夫人难安!”
魏华终于笑道:“你有此心,我便也踏实了,只是……”
顷刻间,似早有准备,一侍女自身旁而过,秉一木盘,盘上是研好的墨,及数张平展的宣纸。
“元姑娘,要表心志便要落在实处,你身为外人,虽不至于如采儿般以身作注,却也还是留个字据的好。”
魏华拿起笔,亲手递在她面前,“侯爷心重,向来不用不忠之人,我虽不如他那般决绝,却也怕手下人有虎狼之心,如此,你便以我所言写封保证……其一,保证以后与侯爷相见,必要有我魏华的人在场,且日日更换,直到姑娘受雇事毕,离开侯府。”
元雪棠抬着笔,举棋不定。
若身旁总有人守着自己,不论做明事或是暗事,都多少有些不便。
“其二,姑娘既是受千金所雇来我侯府,那侯府也自会负责好姑娘的起居以礼相待,故此,还请姑娘交上贴身的银钱,若有器具采买之事,侯府派人一并购置便好,不劳姑娘费心了。”
收走银钱?!
元雪棠瞬间自愁绪中抽离而出,她冷起眼眉,将笔咔哒一落:“夫人,恕雪棠不能从命。”
见她如此认真,魏华也直起身来:“不过细软而已,易地而存,有何为难?”
“若无银两,人不自由。”
少女咬着唇内软肉,不愿退让。
采儿抿着唇,一下下拽着她身后衣袍。
魏华颇有意外,面色一凝,亦不作声,倒端出了几分贵女的架子来。
寂静的佛堂暗流涌动,香线飘颤,一直站在门口的朱妈妈都不禁向内瞧了几眼。
可刚转过头,一小厮忽然急匆匆赶来。
他火急火燎地站稳,引住了众人目光,抱拳道:“元姑娘,侯爷听您转醒,让我即刻领您去一处相会……小的找了您好久,侯爷吩咐耽搁不得,还请快快动身,随我前去!叨扰华夫人了,您请便!”
奉着纸笔的木盘噔一声落于茶碗边,碰掉了那盒她还回去的蔻丹。
“这么快……”
香火半笼在元雪棠侧脸,虚寂缥缈。
魏华蓦然一颤,越来越看不清,她与魏琰究竟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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