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空没有月亮,零星几颗沙砾似的星子嵌在深沉莫测的天幕上,拼尽全力地散发着暗淡的微光。
一个细瘦的人影吊儿郎当地晃着手中金灿灿的扇子,悠闲地朝着前方走去,他身后战战兢兢地跟着一个身着荆钗布裙的小姑娘。
两个人看着年岁都不大,从身段、面相上看那女子约莫年长两岁。
“阿竹,你这样害怕做什么?”捕幸停住脚步,嬉皮笑脸地回头望着抖个不停的小姑娘,一把收起手中的折扇,这林子里的妖风刮得人怪冷,“别怕,出了事我担着。”
我的小少爷,您这脆弱的身子骨能担着什么?怕是夫人一巴掌就能给您打对折了。
阿竹不敢如实说出来,怕伤了自家少爷琉璃似的心脏,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
“少爷,咱回去吧,天色都已经这般晚了,再不回去的话,大少爷就该回来了。到时候老爷找不到你……”他老人家又要生气了。
“阿竹,你看!前面好像躺了个人!”捕幸对阿竹的劝告充耳不闻,不等阿竹说完已经飞快地跑向前方。
“少爷!少爷!您慢点,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呢?等等我呀少爷!”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她手中提着的灯笼能勉强照亮身前方寸之地,他家少爷眼神真是顶了天的好使。
哀戚的风声传来,伴随着猛兽的嚎叫,阿竹打了个冷颤,不再细想,赶紧追着捕幸的身影向前跑。
“真有个人!少爷,您怎么看见的?”阿竹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语气钦佩,“怎么大半夜睡在这儿?”
难不成……阿竹悄摸地用余光偷看捕幸,难不成和自家少爷一样,偷摸着离家出走?
捕幸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向阿竹,“背着我想些什么呢?”
又是这个笑容!每次这样笑准没好事,“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他看着比少爷还大个两三岁,怎么这般幼稚还离家出走?”
糟了,一不留神把心里话也说出来了。阿竹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却忘记手里还提着灯笼。
啪嗒一声轻响,唯一的火光被浓黑的夜色吞噬。
不知道是不是阿竹的错觉,她总觉得林子里异兽咆哮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快蹲下!”
一道清澈的嗓音传来,阿竹来不及细想,危机感让她本能地蹲下身。
一只大型猛兽在她蹲下的同时,几乎是贴着她的头皮掠过,腥臭的血气熏得她作呕。
阿竹浑身发颤,被吓得魂飞魄散,恐惧让她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苍白的泪水失声涌出。
这傻丫头不知道从哪里汲取了偌大一团勇气,竟然躬着身子要去找捕幸,企图救她家少爷于水火中。
她心下憋着一口气,眼神坚决,正要无畏地出发,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后背。
阿竹吓得一哆嗦,差点叫出来。
“嘘。”捕幸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到阿竹身后,他一根嶙峋的手指按在阿竹的嘴唇上,贴在她的耳畔,声音细若蚊蝇地说道:“别怕。”
捕幸安抚好阿竹,依循着记忆寻摸之前掉落的提灯,他随身带着燃火器。
人需要光线可异兽不需要,在他找到灯之前,那人可别被异兽一巴掌拍死了。
“别摸瞎找你那破灯了!快躲起来!”不远处正在和异兽对峙的江言咬牙切齿,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犟,难道山下的人都这样个顶个儿的不怕死不成?这和他听说的不一样啊!
年方双十的江大少爷白天还在师姐师兄们的怀里“千娇百宠”,晚上一睁眼就看到俩二货对着他大眼瞪小眼,自己还躺在土腥味的泥巴地上,四周一片诡谲。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只丑的不行的异兽对着小姑娘滴滴答答流口水。
“跑啊!还摸呢?”睡得天昏地暗的大少爷脑子发蒙,没想起来自己的刀在哪,条件反射地顺手抄起灯杆就迎上去对敌了。
“小矮个!别找了!你那灯在我手里呢,赶紧跑!” 再磨蹭下去就要摸到那只异兽眼皮子底下了,一把骨头,让它吃了都嫌硌嘴。
首先,捕幸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比别人多长了一根反骨,和驴比倔,驴见了他都要叫声师父。
其次,捕幸最恨有人说他矮。
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捕幸很不幸的在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比同龄人矮一截。
完了,少爷炮仗似的脾气又要被点燃。
阿竹默默祈祷自家少爷能稳重一点,当务之急还是性命要紧。她扯了扯捕幸的衣角,“少爷……”要不还是先别说这些吧,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捕幸才不管这些有的没的,今天晚上就算没这人,他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药死那只异兽。
于是他大放厥词:“你是不是有毛病?”看我摸瞎取乐?
江言差点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犊子气笑了。他拉开和那只异兽的距离,唤出自己的伴生灵刀兰烬。
猩红的光芒缠绕着锋利的刀身,流转间似有暗火奔涌。刀背上繁复艳丽的君子兰花纹在血色中若隐若现,冲天煞气裹挟着霸道的刀意弥散开,仿佛下一秒便能洞穿天地。
捕幸盯着那把刀,又看向握刀的人,来不及感慨他天赋过人,就又听到——
“还你!小矮子!”江言头也不回地将灯杆径直抛向身后的捕幸,握紧手中泛着幽幽红光的刀猛地冲向那只满口獠牙、眼冒绿光的异兽。
“你!呜呜!”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捕幸还要再呛声,却被阿竹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嘴巴拉走。
虽说江言并不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世家少爷,他跟随着山里的师兄师姐们也打杀过几只为祸人间的异兽,可这次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头一回,自个儿一个人下山单打独斗。
不过,随着战况愈发激烈,江言心中澎湃的刀意逐渐被唤醒,手中兰烬的光芒也愈发耀眼。
那只兽原本凶狠凌厉的进攻在江言眼中被逐步慢放、拆解,直到它筋疲力竭暴露出致命的弱点。
这世界上有这么一类人,他们自打落地开始,便被命运烙上了某种印记。对于这些人——硝烟与鲜血是他们的摇篮,逆境逢生则锤炼他们的骨血。
江言就是其中之一。
那只异兽被江言从头到屁股劈成对称的两半,残破的躯壳兜不住血淋淋的内脏,两瓣碎裂的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破碎的胃袋里依稀可见未被消化干净的人类肉块。
江言则来不及躲闪,缺乏经验,从头到脚地被腥臭的鲜血洗礼。
他也不在意这些,随手掏出张帕子抹了把脸。
“呕……好恶心……少爷别看,会做噩梦的呕……”阿竹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扶着树,胃里翻涌着要吐。她看着一旁呆愣的捕幸,忧心她家少爷是不是被吓傻了。
江言大摆阵仗地祭出兰烬,逗着那只异兽打得热火朝天、血花四溅,原以为会收获两个小屁孩的赞叹震惊,谁知道一个扶着树只想吐,另一个疑似被这肝脑涂地的场景吓傻了。
“那谁,我爹娘给我的东西是不是被你拿了?”江言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咳了咳,转身看向捕幸。
他从这小孩衣袖里感受到了他父母的气息。
这人身上穿的倒是绮罗珠履,就是全都大了不少,那衣服下摆都要拖在地上了,一看就不是他的。
捕幸正死盯着地上那滩血肉发着愣,不知怎的,他心中突兀地腾升起一团熊熊的恶念,急需找个地方发泄出来,憋得他浑身发颤,呼吸急促。
“抖什么?你还我就成了,我又不会打你。”跟他师姐养的小鸟似的,一碰就得死咯,谁敢欺负?
一身鲜血淋漓的江言走近,一巴掌拍在捕幸额头上,印下个狰狞的血手印,“回神了,胆子这么小?你拿人东西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害怕。”
江言对于自己的恶行丝毫不在乎,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直接伸手摸向捕幸袖口的内衬,果然,一颗朴实无华的戒指就藏在里头。
江言两根纤细的手指捏着那粒戒指,特意弯腰对着灯看了下,一个别别扭扭的“江”字在灯光的折射下闪着光。
“年纪小小的,别走歪路。”江言难得碰到一个年纪比他小,还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孩儿,似乎找到了师兄师姐的风范,学着他们的样子殷切地叮嘱捕幸。
谁知捕幸丝毫不领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臭?”
“臭?本少爷……”江言大惊失色,从小到大只有人夸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天下无双……从没人说他臭!
他刚准备组织一百来个词语串成句子进行反驳,捕幸却拉着一张脸,直接举起江言红色寝衣的衣角放在他鼻子下。
“哈哈,确实有一点。”准备好的话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江言险些当头臭晕过去。
他讪讪一笑,默默走远了些。
“这异兽的血,确实是难闻了些,怪不得我。”说着,仿佛又想到些什么,江言立刻正襟危坐,轻咳两声,学着师兄师姐们的模样循循善诱地开口道:“你下次可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了,这次遇到得是我这个心地善良的人,下次可不一定了。小孩子家家,晚上也不要乱跑,待在家里多安全……”
“你很大么?”捕幸听不下去了,半大小子怎么这么唠叨,白瞎一张脸,“你不准备洗澡吗?这后面有条河。”或者先随便施个清洁术,总归是别开口再念念叨叨了。
“起码比你大。”
“我这就去洗,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哥罩着你!”这小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头发枯得跟稻草似的,肯定挨人欺负了。
江言半大的手一挥,不管人家情不情愿,也不过问双方父母意见,就这么给自己收了个弟弟。
捕幸诧异地抬头望着眼前满身鲜血的人,他原本想讥笑嘲讽这人自作多情,却冷不丁看到一张沾着血又笑得绮丽的脸。
而自己却穿着不合身的锦衣华服,像套了个光鲜亮丽的琉璃罩子,偏偏罩子里放着的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只是个泥巴捏的、有些丑的人偶,显得有些滑稽。
骨瘦嶙峋,简直难看。
“……我叫,捕幸。”结合他遭瘟的简短人生经历,这个幸多少沾点讽刺。
“我知道了!捕幸!遇到我你就幸运啦!”说着,江言顺手撸了一把捕幸的头发,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捕幸呆呆地注视着那个大言不惭的人,心里想着,怎么有人脸皮这般厚?以及,这么自作多情?
江言单薄的背影逐渐模糊,消失在路的尽头。
你呢,你叫什么?
想问的话还没出口,已经被囫囵咽下去。
“少爷,我们走吧?该回家了。”阿竹轻声说道,“少爷您记得把脸擦干净,千万别让大少爷看见了。”
……
江言顺着这条泥巴路径直朝前走,修仙的人只要不是先天性缺陷,大都耳聪目明。
那小孩说的不错,这里是有条河不假,可这河里头却藏着一只不干净的臭虫,大老远就飘过来阵阵死鱼味,可比他臭个十万八千倍。
越往前走,空气就越发潮湿,白日里被太阳蒸得开裂的泥路竟然诡异地开始融化,稀烂的泥水粘在绣着金丝的白靴子上。
啧,恶心。江言低头看着脚上的靴子,很可惜,它已经光荣牺牲了,血污混着烂泥将它强行占为己有。
江言身上仍然穿着那件腥臭带血的衣裳,只是原本血迹干涸发硬的料子此刻却像泡了水似的,紧紧吸附在他肌肤上。
到了。
这是一条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河。
周围的树被凛冽的风吹得沙沙作响,而这漆黑的水面却看不见一丝波澜,几乎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是个大物件。
江言纵身一跃,身姿轻盈地跳上最高最粗的一棵树。他方才精挑细选了许久才决定屈尊跳上去,只有这样粗壮的树才衬他。
低头望去——一条黄绿色的巨蛇盘踞在河底,几乎与河道同宽。
方才遇见的那小子横过来都不见得有这蛇粗!这水深得都发黑了,还能看见这条绿不绿黄不黄的蛇,它得多大啊?
捕幸那小子存心害他吧?让他来这洗澡?够它塞牙缝的么?
还是臭着吧,别惹怒了这位老人家,到时候连怎么被吞下去的都不知道。
“你是刀客?鹤渚山上下来的么?”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直接在江言识海中响起。
“不知您是?”江言还没到可以识海传音的修为,况且这蛇比他厉害太多,他也做不到在它脑子里说话,只能蹲在树杈上疯子一样跟那条巨蛇隔空交流。
“我见过你母亲,在几百年前。你身上有她血脉的味道。”
“我娘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四处游历,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不知您和我娘是?”有仇还是有旧,有仇就别算我身上了吧。
江言俩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随时准备提刀跑路。
天杀的,他可打不过这条老妖怪。
“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作恶多端,为祸一方,拎着把刀找过来就要除妖。”
听到这,心中警铃大作的江言眼睛发直地看着水底下那条庞然大物,有些口干舌燥,差点就要把兰烬唤出来。
“不过,你娘当初在这棵树上看到我的反应,和你现在很像。”说到这,巨蛇的声音威严不在,透着些怀念似的笑意。“她说我能长这么大,还没被天雷劈死,肯定是条好蛇。”
说着说着,仿佛触及到不愿再想起的旧事,那蛇停顿了一会。
就在江言快要忍不住出声询问时,它又缓缓开口:“我当然知道她是害怕了,可我一条蛇守在这里太久了,不知年岁、不知世事。”
“我隐匿着自己的身形,在这条河里住了上千年。你娘和我说了很久的话。后来,她经常来找我,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她说要和我做朋友,从此,我便有了唯二两个朋友,另一个是你爹。”
江言听得入神,不过,他有些疑惑,“前辈在此地千年不曾移动?这是为何?”
水下,巨蛇忽然睁开双眼,绿色的竖瞳微微收缩,它的鳞片在星光照射下泛着幽暗的冷光:“有些生命,自诞生以来便是有代价的。”
话音未落,它庞大的身躯骤然消散,“小心啊,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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