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行路间,暮色已至。陈旧破落的小巷深处,昏沉的红日慢慢坠落。
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人居住,只有零星几家半死不活、濒临倒闭的纸马店。
白日里的烛火店从不开张做阴间生意。晚间,各家店门口都悬着一盏白色灯笼,一支正静静燃烧着的成人手臂粗的香烛。袅袅的烟雾蜿蜒盘曲在空气中,与暗沉的天色缠绕交织。
江言踏步迈进这条幽暗的“丧葬一条街”,店铺门口,白色的招幌随着晚风鼓动。
他边走边留心观察周围环境,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处透着股说不出的异样——浓重的香烛味下,隐约有微弱的鬼气混着腐朽气息,丝丝缕缕地飘在空气中。
少顷,一间缺胳膊少腿的破庙映入江言眼帘。五年前,这座庙宇或许还能为两个无家可归的少年郎遮风挡雨,可如今,历经岁月侵蚀,它已变得梁柱歪斜,残垣断壁。
江言将各处仔细翻找一遍后,心底不住地叹息。
一只半边腐烂的木盆歪倒在地上,角落里堆叠着几件破旧的小孩衣裳,已经半躺进泥土里。
从边边角角可以看出,两个孩子在很认真地努力生活,可惜,天不遂人愿。
深褐色的瓦罐碎裂在地,瓶口的碎片因经年累月的熬煮,结着漆黑如墨的药渍。
江言拾起一片残片,凑至鼻尖轻嗅——有苦涩的马兜铃气味。
马兜铃常用来治疗肺病,但服用久了对肾脏有损。这瓦罐上漆黑的药渍层层叠叠,用药的人不知吃了多久的“致命药”。
天色已晚,再找不到更多线索,江言离开这间破庙,想看看这处巷子还有没有人家知道,曾经住在这里的两个孩子。
夜风中摇晃的烛火欲灭不灭,沿街两侧白烟缭绕。
江言走到一家纸马店前停下。纸扎的两只童男童女点着睛,分别立在大门两侧,苍白的脸颊晕着血一般的赤色,面上一道黑线画成的嘴,弧度夸张地笑着。
见到有人靠近,那两只纸人墨色的瞳孔不断收缩又放大,仿佛活过来一样,竹子搭建的脊骨随之弯曲,同时双手作揖行礼。
江言见状,诧异地挑起眉毛——在民间,点了睛的纸人本就少见,引了魂的更是闻所未闻。
门外点燃的香火升腾起团团烟雾,直直朝着江言飘来。察觉到异样,他下意识运转灵力,在皮肤表面凝聚出一层防护屏障,试图抵御烟雾的侵入。
缭绕的烟雾在灵力屏障前撞得粉碎,既无法渗入江言体内,便如蛛丝般紧紧缠裹住他的周身。
江言凝视着紧闭的店门,眸光微沉,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扣住铜环敲了敲,木门应声打开。
他跨过半人高的门槛时,腐朽的空气裹挟着纸扎人偶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店内仅燃着几盏烛火,昏黄地晕在遍地纸扎的人、马身上。它们僵直伫立在潮湿的地板上,纸扎的马匹鬃毛垂落,纸人空洞的眼眸直勾勾盯着江言。墙壁上挂满惨白的纸幡,随着穿堂风簌簌作响,墙角堆着成捆的纸钱。
一张漆面斑驳的破桌上,歪歪斜斜立着座未完工的纸房子,露出参差不齐的竹骨支架。
破旧的桌子后头摆着一张竹榻,一名年过半百的男人仰面躺着,苍灰的眉睫低垂,松弛的面容在烛影里忽明忽暗。他骨节嶙峋的手随意搭在褪色的粗布衣襟上,随着绵长的呼吸微微起伏。
“店家?”江言放轻脚步,走到案桌旁轻声喊道。
李纸匠闭着眼睛,闻声回应道:“客人您自己看看,有什么中意的,随便挑随便选。”
“叨扰了,请问店家知道五年前,住在那间破庙里的两个孩子吗?”
随着江言踏入店铺,萦绕在他周身的香火气息便如轻烟般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李纸匠睁开眼,便看到最后一缕白烟不舍地从江言身上退去,他目光沉了沉,坐起身,随即说道:“两个孩子?我倒是依稀记得,他们曾来我这讨过几口饭吃。怎么,你这年轻的后生也是来查案的?”
说完,李纸匠上下打量着江言,一身绛红衣裳,竹清松瘦,龙眉凤目,玉质金相,难怪那两只小鬼这么喜欢。人都不稀得那两口香火,还要眼巴巴地送上去,白瞎他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年。
“也不是来查案,只是好奇罢了。不过,那么多人都来查过这件事,怎么没听说有什么进展。”
“进展?”李纸匠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没听说连张家的女儿查这案子,都把命都搭进去了?查出来又如何,查不出来又怎样?反正死人开不了口,说不出话,那些失踪的凡人的孩子,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江言目光探究地落在老人身上。只见他佝偻着脊背,枯瘦的身躯坐在竹榻上,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看在我养的那两只小鬼的份上。”李纸匠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将那对金童玉女纸人一左一右抱起,将它们放在竹榻上。
江言见他抱得吃力,正要上前帮忙,却被老人抬手拦住。“这对小鬼,原是我年轻时养的猫狗,年岁大了,被毒死了,我便把魂魄封在这纸扎人偶里温养着,预备着来世能投个人胎。”
说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人偶纸制的皮肤,门外飘来丝丝缕缕的烟雾,依恋地缠绕在他的指尖。
“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知道的也不多。那两个小娃娃过得凄惨,我们这些人能做的也就是给口饭吃。莫辰那孩子有一日捡了个小姑娘回来,谁知没多久那小姑娘就得了一场大病,看病吃药多费钱啊,何况他俩无依无靠,哪撑得住?”
李纸匠想起那对兄妹,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发涩:"有个好心大夫可怜他们,让莫辰那小子赊了几服药。"话未说完,他已哽咽着垂下头。
江言望着老人颤抖的指尖,轻声补完后半句:"药吃下去非但没好转,反而病得更重了,是吗?"
缓了片刻,李纸匠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他重新开口道:“那药方里有一味马兜铃。那大夫见成萱躺在稻草堆成的床上,脸色惨白、病入膏肓,便开了几服药救急,让莫辰先煎着试试。可两个半大孩子哪懂煎药?药很快见底,他们没钱另寻医馆,当初那位游医也早已没了踪影。没办法,一幅药只能反复煎煮,就这么吃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那姑娘便一病不起。”
“当时没人照管他们?”江言喉头发紧,他自幼千娇百宠着长大,在山上杂七杂八的什么都学,如今初涉尘世,目睹这等孤苦无依的境况,心间翻涌起难以名状的酸涩。
“住在这片地方的,都是在泥巴地里打滚的穷人,人人都只顾着自己眼前的日子,谁能有这个闲心照顾两个孩子?”话虽这么说,可李纸匠内心还是后悔。
江言追问:“后来呢,他们怎么失踪了?”
李纸匠低垂着头,声音发颤:“莫辰看成萱快撑不住了,哭着求我照看她,自己跑出去找人。可他一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办法?我伸手想拦,他眨眼就没了踪影。没办法,我只能往破庙赶,可等我到了,成萱竟也不见了。我守在那间空荡荡的破庙里,等到天黑了,始终没等到莫辰回来……我连自己养的猫狗都护不住,如今又弄丢了两个孩子,我……”说到最后,老人佝偻着背,泣不成声。
白色的烟雾团成一团,凝聚成一个猫不像猫、狗不像狗的生物,它的脑袋紧挨着李纸匠,在他身上磨蹭着。
“您不必自责。”江言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心中万般情绪凝结成一团,闷得他眼眶发烫,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苍白的劝慰。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李纸匠摸着怀里的人偶说道,“你再去问问旁人吧。”
月至中天,江言走出那家小小的纸马店,重新往破庙走去。
一个病入膏肓的小姑娘,是怎么做到自己走出家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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