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那张苍老耷拉的面皮使劲抽动了两下，他坐起身，理好身上金光四溢的袈裟褶皱，听见胥拂之道：“不过贵寺毕竟是千年古刹，受百姓推崇敬仰，肯定也不会做什么对人间有所危害的事情。”
胥拂之皮笑肉不笑，那张瓷石般的面孔上不见丝毫肌肉牵扯时的纹理，眉峰舒展，眼神却寒凉。
禅修和冥府天然对立。
且几千年来从来没有冥府的人踏入过禅宗地盘一步，这一连来了两位阎君，无相主持眼神略变，无奈笑笑，又回到最开始那个话题。
“那小弟子名唤净明，是我坐下的关门弟子，前几日突然失踪，我们寺内也是焦急万分，却没想到被胥先生救了，大恩大德，确实难以言谢。”
“至于这尸毒，既然出自我寺里，我自然会查清，给阎君大人一个交代。”
他说的是给阎君，而不是给胥拂之。
胥拂之莞尔：“这是自然。”
无相眼皮也不眨，继续说：“胥先生对龙跃寺有大恩，若有我们寺里帮得上忙的事情，只管说来。”
此话一出，从胥拂之身后吹来的，拂过他身体的夏风都不似方才那般阴凉。
胥拂之等的是他这句话。
“尸毒而已，不过举手之劳。”他整个身体放松下来，单手托腮支在木几上，黑沉如墨的眼珠反射出一缕亮光。
无相看他这神色，心中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我自多年前便听闻龙跃寺内珍宝无数，有一宝物，我想向主持借来一用。”
无相手转着佛珠，“什么东西？”
“听说当年大周皇帝建国之时，受道圣王母相助用西昆仑玉打造了一方传国玉玺，此后虽因战乱遗失，但也有现世的传闻，据有心人观察，传国玉玺必定会与人皇一同现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北晋明武帝朝。”
彼时龙跃寺还是龙跃行宫，他也是死后才知这件天才地宝一直藏在行宫密室之中。之后行宫改为寺庙，禅宗兴盛，辅佐皇室，那方玉玺便一直保存在了龙跃寺主持手中。
这个东西知道的人可不多。
无相单手竖在胸前，念着“阿弥陀佛”，“其他事都好说，唯有这件事，老衲不能满足你。”
“西昆仑在中州传说中位于中州最西端，阴阳昏黄相接的地界，故而西昆仑玉有着逆转阴阳，撕碎虚空的威能。用其打造的传国玉玺经凡尘浊气沾染，只能使用区区五次而已。”无相道：“如果我没猜错，胥先生也是为此而来。”
胥拂之点头，“不错。”
无相叹了口气继续说：“正如你所言，传国玉玺在此之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北晋明武帝时期，那个时候，明武大帝就已经用了四次。”
四次？
饶是胥拂之都眉心一拧。
一界凡人**凡胎操纵这种神器足足四次，这位人皇是当真不怕□□衰竭，油尽灯枯吗？
“那还有一次呢？”
无相缄默以对，只一味念着禅号。
直到胥拂之脸色变得难堪起来，他才开口。
只见无相目光深远，面露怜悯，看着青年，柔声劝道：“胥先生，千年已逝，故人已矣，即便有那玉玺，也改变不了结局。”
胥拂之冷哼一声，缓缓支着身子坐起来：“主持不愿意给我？”
静室内温度骤降，体感骤然降至零度，身处冰窖，骇人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盯着无相，漆黑的瞳孔森冷异常。
无相单手竖在眼前，闭着眼。
胥拂之眼中寒光暴涨，眼球诡异的震颤着，身下阴气四溢，不过片刻，对面无相的手关节处已然结上了一层冰霜。
那副被烈火烧灼过的嗓子喑哑可怖，柔和的声音阴冷刺骨，“无相主持这么不情愿，是要我明抢——”
轰！
最后一字落下，门口朱笔写成的“禅“字金光大亮，无相面前血煞之气暴起，涌动的阴气爆开充斥着整个屋子，形似修罗地狱。
无相却丝毫不见惊慌，甚至隐隐有些无语，“不是我不给你，而是我无法给你。”
胥拂之撑着下巴，颈间裂纹隐隐有向着脸上蔓延的趋势，俯视着无相，哪里还见刚才那光风霁月的君子样，活生生一个青白色的妖异鬼物。
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翘起一个玩味的笑，明白了。
“看样子，那阎君也是这么找你要的？”
无相继续念他的佛号，不过这一次胥拂之隐隐觉着他面无表情中还藏着几分苦情。
怪不得呢。
胥拂之眼珠一转，将昨天所听闻的事一串，明白了这龙跃寺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新阎君也盯上了这传国玉玺，同今天一样，借不到就明抢，徐负一估计也是在之后的混乱中将那小沙弥带回，也怪不得，前天晚上龙跃寺闭门不见客，看来是在应付阎君呢。
胥拂之收了满室阴气，青白色的脸慢慢红润起来：“既然这样，无相主持怎么不早说，早说不就好了？”
无相默念禅号猛地一顿，面上浮起一缕难堪。
他都想质问眼前这位前任阎君，这阎君的任命到底是凭什么依据，前天来的那个新阎君带着自己那帮下属和打家劫舍有什么区别！
想他千年古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难不成是他冥府的后院吗？
无相气得牙痒痒，看着胥拂之的颜色都有不善，没好气道：“老衲说话从不食言，除此事之外，只要不过分的条件，我寺都可答应。”
“当真？”
无相眼看着胥拂之面露喜色，心中暗道不妙，连忙找补：“可若是......”
“放心，我自然不会提让主持为难的要求。”胥拂之笑得像只狐狸，“无相主持在这龙跃寺这么多年门徒众多，而且禅宗道法精深，救死扶伤想必不再话下，我自冥府出来在人间开了家医院，刚好缺人手，依我看，你手下众多禅宗子弟，便挺合适的。”
无相眼睛缓缓瞪大。
胥拂之继续道：“你那好徒儿还在我医院，估计也要修养一段时间，由自家师兄弟照料，你应该也放心许多。”
“大师，您觉得呢？”
无相嘴唇都气歪了。
这要求，简直是无耻！
竟然要他禅宗弟子去给一个鬼物打工！
胥拂之看他面色不善，说道：“这可是无相主持答应的，可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无相挤出一个笑容：“不愧是胥先生，真是绝妙的主意。”
他甚至都觉得这鬼借传国玉玺是假，向龙跃寺借人才是真。
净明脱手了，还找着人来给他做牛做马，一箭三雕，太过阴损。
无相木着脸：“时间呢？总不能一直在你那。”
胥拂之摸了摸下巴，“最多半年，待医院步入正轨，我便把他们如数奉还，如何？”
无相脸都绿了，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也好。”
他自己说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无相怎么看胥拂之怎么刺眼，干脆眼不见心为净，念了声禅号。
“既然这样，那我不日便派人到胥先生那里去，只是我那些弟子涉事不深，为人纯善，有些事情，还请胥先生多多担待。”
跟着胥拂之走，当然要找道行深厚的弟子，但禅修都是死脑筋，又一心修炼大多都闭关多年，万一被这恶鬼算计了又怎么办。
无相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一口气叹下去，脊背都弯了，那张脸又老了十岁。
“这倒是。”胥拂之拱手作揖，“那日后我仁善医院便于龙跃寺达成合作，人间现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兄弟单位。”
胥拂之雪白的牙齿上光芒一闪，“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无相主持也请不要客气。”
......
无相敷衍地挥挥手，看着胥拂之这张脸，气得肝疼。
怎么就忘了这胥拂之可不是人啊，他生前再怎么光风霁月，死后再怎么位高权重，也是个阴险狡诈的恶鬼。
失算了失算了。
两人又将一些事宜洽谈完毕，确定了三日内全部到齐之后，才走出这间禅房。
一转头，便看见净空与张天骄站在廊下正在交谈。
胥拂之和无相走上前，张天骄犹疑着上前，胥拂之会意道：“这是张天骄，你曾经给他批过一命，说他活不过三十岁。”
无相仔细端详着张天骄，恍然大悟：“原来是苏老太太的孙子。”
张天骄连声说是：“我祖母正是苏青萍。”
无相又上下打量着张天骄，目光在胥拂之和张天骄身上来回扫视，“七煞命格变了，施主以后无需担心性命之忧。”
张天骄大喜，随后又道：“大师，我祖母缠绵病榻多日，不知道这次......”
无相“阿弥陀佛”，眼眸微闭又睁开，再次看向张天骄的眼中已然全是了然，他又念一声禅号，平静道：“凡人命数由天定，可以提前准备。施主，节哀顺变。”
张天骄彻底心死了，脸上哀痛难掩，忍不住抽噎了好几声。
无相眼中闪过一抹奇异，语焉不详，只说：“苏老太太是个大善人，就算是死后也不会受流离颠沛之苦，更有一番别的造化。”
“好，多谢大师。”张天骄兀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注意到无相话中别的意思。
想着自己推算的结果，无相将目光落在胥拂之脸上。
光影驳杂，落在鹤身玉立的青年身上，完美如瓷器般的脸颊微微低垂，微笑的唇瓣恰到好处，明暗界限之间，形似隐在暗处的神明，又像对人间垂怜的佛像。
......
“医院......”无相口中琢磨着，看胥拂之带着张天骄走远，眼神悠长而深远。
净空上前，疑惑问道：“您答应了他什么？”
“没什么。”无相摇摇头，佝偻的脊背慢慢挺直如松柏，原本苍老的声音都变回了本来的清润，“你小师弟找到了。”
“真的吗？”净空一脸惊喜，“他在哪，我这就去接。”
“先不要着急。”无相转身拍了拍净空瘦削的肩膀，“去青鲤崖叫醒你的师兄们，一起去。”
“是。”净空虽不知道为什么接小师弟要师兄弟，但还是正色应下，随即快步消失在不远处树林里。
无相一人立于院中，眼前是林海松涛，掠过的山风自远处形似鲤跃的崖壁吹来，再度睁开时，黑眸中星芒流转。
两任阎君都想要那传国玉玺。
也罢，厉鬼要能放下执念，那便也不是厉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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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威逼（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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