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当时是把木夫人好好送走的。”徐负一轻声说：“我查过生死簿的记录，至此十三次轮回，每一次都是健康无病，衣食无忧。”
胥拂之盯着那个小女孩，双手死死握紧成拳，胸口剧烈起伏。
他忽的转头，问徐负一“你怎么会......”他抿了抿唇，没有说完的话透过眼神直直望向徐负一。
“你是想问怎么查到这里？”徐负一接他话头。
他比胥拂之要高近半个头，从他的视角上，可以很清楚地看清面前人此刻仰起的脸上闪过的任何一丝变化。
徐负一拥紧他的手臂转为双臂环胸，放在大臂两侧的纤长手指下意识轻拍，他轻轻扬起嘴角，高大身形压迫力极强。
对徐负一来说，这是一个审视性和攻击性极强的姿势。他不放过胥拂之脸上的丝毫变化，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是最适合和盘托出，胥拂之或许还对他不会有丝毫怨怼。
那一股发热源离开身体，胥拂之没忍住动了下手腕，形似一个挽留的姿势。
他也注意到了此时空气中微妙的氛围变化，嘴巴死死地抿着，明明是和以往一样的面无表情，却能令在乎和了解他的人读出一抹隐忍倔强。
“啧。”
艳鬼发出了一声轻叹，胥拂之身体颤抖了一下。
“慌什么？”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嘴唇，带着有点重的力量，却又无比温柔地轻轻掰开他紧咬的唇肉。
他的整个下颌被男人用小拇指轻轻抵住，下半张脸被那只大手笼罩着。
男人又用指腹轻揉，执着地，好像要将那一块漾起的褶皱抚平。
腥甜争先恐后窜进鼻子里，冷香冰冻着腔壁，带着艳鬼独有的气息疯狂乱窜。
胥拂之有片刻失神。
徐负一低垂着眼帘，上扬的眼尾隐没于树荫投下的阴影之下，与秀玉似的鼻梁辉映，配合出一种惊人的美丽。
凸起喉结狠狠滑动两下，潋滟眸光中闪过一抹精光。直到手上都将胥拂之的唇捏出了些许红印，徐负一才好似大梦初醒。
“别怕。”徐负一放下手，“我和浮屠城主身边的人是旧识，我也是无意间看到的。”
还是心软了。
徐负一叹息一声，又从身后拥住胥拂之。
黑发倾斜而下，如同瀑布将自己和胥拂之一同裹挟着。他把玩自己的头发，本以为胥拂之还要再看一会儿，却不曾想胥拂之竟然很快转身，有离开的意思。
“不多看一会儿？”徐负一鼻音轻哼，有些疑惑。
“不了。”胥拂之眼底有些红，“母亲她......她现在这样很好，就够了。”
心口闷得被一团棉花堵住，绕是神通广大的阎君都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对于他们这种活了太长时间的鬼来说，只在有时候遇到故人的时候才会想起片刻如同被尘封的记忆。
“你和浮屠城主同岁，那或许听过木......”胥拂之后知后觉，这人刚才似乎叫过母亲的名字。
“是。”徐负一点头。
胥拂之不想看了，徐负一就带着他离开。
他隐藏了两人的身形，赤日苍穹之间似乎只有两人，是一片难得的岁月静好。
胥家是大族，主母自然从诸多世家女子中挑选。
胥拂之的父亲胥衍良是胥氏长房嫡子，生来便注定会继承家主之位，可他难承庭训，只寄情山水，权当家族重任为负累。
“父亲不愿，那这些庶务就都落在母亲身上。”
这些回忆如果不说出来，或许很快就会忘记。但今时今日，胥拂之也不想再深想，到底该不该给眼前人诉说。
胥拂之的母亲，是关陇木氏的嫡女，出阁前便以容貌姣好，才华过人闻名于当地。在嫁与胥氏之后更是威严持重，代家主执掌整个胥氏。
那个时候，木夫人的名号响彻京都。
很多贵女都渴求做第二个木夫人——夫婿无能，自己独揽大权，连生的儿子都得皇室器重，小小年纪出相入仕，为家族挣得无上荣光。
这些都是徐负一知道的。
在胥拂之生活过的那个年代，这些所值得称道的大家族的轶闻，连街边的小乞儿都可以说道上几分。
“其实她也不想的。”胥拂之喃喃道。
“什么？”徐负一没听清，凑近抬眸，被胥拂之眼底的那片猩红镇住。
顺着讲述，过往的记忆越发清晰。
丈夫常年云游，偌大胥氏是她一人支撑，生下胥拂之之后，那将她困住的胥宅也渐渐有了生机。
胥拂之五岁前的记忆被桂香沾满。
母亲在他的院子里种了一颗桂树，说是在关陇，大户人家都会在女儿出生前种一颗月桂，结的花用特殊的法子来酿酒，出嫁时一同带走。
她希望胥拂之是个女孩。
可惜是个男孩。
原本像风一样的女子，就此在胥氏有了牵绊。
胥拂之知道，他的母亲从来都不是那样离了丈夫便没法活的，她也早就接受儿子并非池中鲤，他早晚要离她远游，去往更宽阔地方去的事实。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那样早。
他被父亲带着离开胥氏的那天和过去五年的每一天一样没有丝毫区别。
母亲面上扑的厚厚脂粉挡不住眼下一夜没睡的青黑，来送他的时候，说不求他功绩，只求他平安。
平安，看起来那么简单，实际上是多么奢侈。
连现在光是想想，都觉得那年分别格外地值得唏嘘。
十二年之后，在场送她的所有人，他的母亲，他的奶娘，他身边的婢女，连带着整个胥宅的下人仆从，全都死了。
“你肯定很好奇，天道为什么判我弑母。”胥拂之突然话锋一转。
“你没有。”徐负一斩钉截铁。
胥拂之哑然，他轻笑：“其实连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
徐负一眼神变深，拥住他的手臂转为握住肩膀。
第一年平定边疆，第二年治理水患，胥拂之的声誉到达顶峰，太子有他助力，夺嫡近乎板上钉钉。
如果有人存心暗算，下毒之后火烧胥氏，营造走水的假象，从此胥氏没落是最好的方法。
徐负一道：“既然是下毒，就就不该算作你身上，你不该有罪。”
胥拂之摇摇头，“不可能是下毒。”
他露出苦笑：“我回家突然，全府上下喜不自胜，母亲开的酒是我出生年结的桂花所酿成的酒，酒液清透，味比甘糖，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不可能有人下毒。”
酿了十七年的酒，如果中途投毒一定会被发现，桂花酒气味味道都极其特殊，就算投毒不被发现，只要一看酒液本身，也一定会暴露。
“放在饭菜里就更不可能了，全府上下几百口人，上至主母下至粗使仆人，吃过的饭都不一样。”
“那......火呢？”徐负一急急忙忙道：“可是他们死于火灾，并不是下毒。”
话音刚落，他一眼就看见了胥拂之的眼神。
徐负一心里暗叫不好。
胥拂之说；“是啊，所以是火灾。”
“我失手打翻了祠堂灯盏，母亲在祠堂礼佛，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胥拂之笑得一脸苍白：“府里下人吃了酒大多都醉了，所以才一起死了。”
“这不可能。”徐负一斩钉截铁，“难道他们不会跑吗？大门开着，只需要跑出去就能得救。”
“徐负一！”胥拂之声音猛的抬起。
他喑哑的嗓子发出来的声音如同厉鬼尖啸。
“火势太快了，我们根本逃不了。”
徐负一赫然被镇在原地，语无伦次，“那试试呢......试试或许......”
胥拂之眼睛通红，血丝遍布眼白，几乎要留下血泪。“我就是被烧死的。”
徐负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胥拂之冷白的肌肤如鸡蛋壳片片剥落，露出皲裂开，流动着岩浆的鲜红血肉。
俊秀青年半身燃烧着，不着寸缕，血肉翻卷，在日光下形如一个点燃的火人。
新生的皮肉很快长出，又再度被销毁。
蓬勃硝烟弥漫上脸颊，瘦削肩头上覆盖的衣衫灰飞成被火点燃的残渣，在空气中飘荡。
他没有变化完全，另一半仍然是那个俊秀美好的模样。
半面神明半面修罗。
让人看一眼便觉得痛到了骨子里。
被烧死的恶鬼极为丑陋，胥拂之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这一面。
大面积的烧伤让他整个人如同只剩骨架残骸，九道雷痕令他永远不再有重新生长的血肉。
天罚将他打回原型。
他永远不会再是冥府阎君。
徐负一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模样，瞳孔震颤着，后退了一步。
胥拂之将艳鬼后退那一步看得清清楚楚。
艳鬼从来只喜欢和他们一样的美丽皮囊，胥拂之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原型恐怖得吓人。
他的身躯不会随着力量正常而长大。
他将自己伪装成了自己应该长成的成年男子的样子章。实际上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肉，就连身高骨架也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的模样。
这样最好，胥拂之垂下眼帘，遮住盈盈血泪。
这样才是对的。
好惨啊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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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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