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你?”胭脂怔了怔,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修历法这样的事情?”
小沙弥将轮椅推向仪配殿,说:“前两年庙里修缮佛像,我掰断了弥勒菩萨的一只手,里面滑出一本《占经历册》,闲来无事就看完了。”
“又是借着菩萨的手臂要爬到他脑袋顶上去么?”胭脂笑了笑,想起往事,说,“你怎么还是从前的样子。”
“坐在佛冠上才能够着房梁上的燕子巢,有几只鸟儿飞不上去。”小沙弥抬头,风声沙沙响,稀疏的杨树顶上偶尔也飞过几只鸟雀,算得上是极为罕见的影子了,“这里的鸟儿太少了。”
“都要入冬了。”胭脂说。
“有时候觉得这四面宫墙像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每天都在向上生长,越来越高,高得都要把天空盖住了,”小沙弥低头,清风把胭脂的两缕青丝拂到他的手背,问,“你有没有想过回汴州?”
过了很久,轮椅上的背影才轻声回答:“也许有一天吧。”顿了顿,她又笑了,说,“至少要等我的腿好起来。”
“尸毗王割肉喂鹰。”小沙弥说。
“尸毗王路上遇到苍鹰利爪擒住鸽子,就要咬断鸽子的脖子,便祈求苍鹰放掉鸽子;苍鹰却说,放掉了鸽子,我就要饿死,你只想到鸽子的可怜,为什么不想想我的生死呢?”
“于是尸毗王便让人拿来一柄小秤,将鸽子放在秤盘的左边,割下和它相同重量的皮肉,放在秤盘的右边,苍鹰叼啄吃尽,却依然不满足,尸毗王心软之下,一次又一次地割肉,直至把自己的所有都送给苍鹰。”
“我不是菩萨,他也不是苍鹰。”胭脂摇摇头。
“这是师父从前的故事,如今我要说的却是另一个,”仪配殿近在咫尺,小沙弥走得更慢了些,说,“尸毗王为了追逐一只鸽子跑进了树林,树林里的雏鹰摔断了翅膀,尸毗王提着猎到的鸽子正要回去,临时又起了意头,割下鸽子的一只翅膀去喂雏鹰,”
“雏鹰倏忽间变大,一只翅膀连塞牙缝的肉都不够,尸毗王心软,便又割下鸽子的另一只翅膀,直至把猎来的鸽子肉都割进雏鹰嘴里,雏鹰伤好,振翅一飞,从尸毗王眼前飞走。”
“尸毗王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雏鹰越飞越远,而他一开始追的那只鸽子,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沙弥停下来,看向仪配殿的殿门,说:“到了,明日我再来找你。”
胭脂抬头,仪配殿门口的两台石阶被一层宽大的木板盖住,轮椅上下都没有障碍。
……
祭祀大典选在第二年的初春,诏旨仍然由胭脂代笔。
车辇由十八个人分抬,新皇着一身大裘冕,先在皇城内的明堂中献过玉帛,才领一众人浩浩荡荡地从承天门出去。
乐歌响彻两耳,车辇投下来的影子正好盖在胭脂轮椅的身后,数千人从朱雀大街一路向南,万民朝拜,天际有白鸽一圈又一圈的盘旋。
已是春季,老树抽出新芽,金明灭跪伏在朱雀大街左侧,瞥了一眼胭脂的轮椅,向身边的人低声问:“这都大半年了,她摔一跤把腿摔断了不成?连祭典这样的大事也要当显眼包,得亏圣母娘娘看重他……”
“哎呦,你怎么又掐我?”金明灭差点蹦起来。
“小娘伤得重,自己身子又薄,请大夫来看了好几次,都说她气虚体弱,从来受伤都不像寻常人一样容易愈合,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弱,却还是愿意——”小荷看了一眼金明灭另一边的人,声音低下去,说,“却还是愿意摔一跤……”
“那还不是她自找的——哎哎哎,别掐了,我身子也弱,”金明灭看向已经走远的宫城马队,把右胳膊藏起来,嘟囔着,“真不知道她给你下了什么药,你对她这样忠心耿耿。”
小荷皱了皱鼻子,向朱雀大街另一面看去,正见上官凌从几丈宽的大街对面射出一道凛冽目光,直刺得小荷骨头都缩短了一半,连忙低下头,道:“小娘是好人。”
“好啦好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金明灭扶起她,拍了拍她双膝上的灰尘,望着马队拖曳残留的影子,问,“接下来去哪儿?”
“我要等小娘回来。”
“还早得很呢,要去南郊圜丘杀羊祭天,还要去北郊方丘敬酒祭土,等告完太庙受万国来朝,天都要黑了,她如今又是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这些地方都要跟着去的。”金明灭把寄奴的肩膀一揽,笑道,“不然我们去打叶子牌,正好三个人。”
于是一场叶子牌从清晨打到黄昏,光阴从指缝里流过,金明灭输得脸上贴满长纸条。
三人坐在高楼里的小包间里,金色晚霞从窗外洒进来,金明灭鼓起腮帮子一吹,贴在眼皮上的两张长纸条飘荡飞起,上面七扭八歪地写着两行字——“欠小荷八碗绿豆汤”“欠寄奴两只马蹄蹬”。
“你都输光了,还要打么?”小荷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
金明灭心中一跳,登时大喊:“这有什么,小爷我家财万贯,请你喝几碗绿豆汤还是请得起的,都别走别走,决战到天亮!”
桌上的茶盏微微震动,话音刚落,窗外旌旗高高飘过,群马铁蹄从楼外缓缓踏来,有如山震。
小荷在半开的窗格间挤出去脑袋,嚷道:“小娘她们回来了!”
金明灭的脑袋便也跟着探出去,扯下脸上乱七八糟的纸条,只见去时如黑云般压过去的人潮又齐整列队地往回走,路边的百姓逐一跪拜,胭脂的轮椅跟在阔大高威的车辇后面,依旧显眼。
“动不动就要朝拜,他们膝盖疼不疼?”金明灭望着底下的百姓,庆幸自己是在屋子里,正嘀咕着,忽觉春风一动,吹动小荷右鬓的一缕勾发,搔在他的鼻子上,简直是往他胸腔里头填蜜,便美美地又靠她近了些。
小荷眼睛一瞪,说:“你挤到我了。”
说时迟那时快,金明灭伸手往后一捞,捞住寄奴的脖子也往窗外塞,窗格里骤然塞进来第三个脑袋,如今不挤也不行了。
三个人脸贴着脸,挤得小荷半个圆鼓鼓的脸蛋压上了窗棱间的花印,纵使这样,也没有人愿意把脑袋收回到屋子里。
“上了城楼。”金明灭瞪着眼睛说。
“小娘也上去了。”小荷眨着眼睛说。
裴正庭挤在金明灭的半张脸旁边,渐渐看到了城楼边上那身隐隐约约的影子。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楼阁之下,高阁上的栏杆也被晚霞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阁中人数寥寥,人群接踵处有人低声议论。
裴正庭耳边像飞了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却把“胭脂”两个字听得格外清楚。
片刻,从高阁之中飞出一张阔大如鸟的竹纸。
“怎么扔东西?”金明灭嘀咕着。
人群中却骤然有人惊呼,所有人仰首,眼巴巴地看着那张轻纸左右飘荡,最后伸出一只手,从空中夺了下来。
“是昭文馆高学士的诗!”夺到轻纸的书生大喊,双眼通亮。
话音未落,阁中又飞落另一张,随金色晚霞中的微风飘在另一个书生的手中,书生看了两眼,向回首的人群嚷道:“是虞大家的字!”
白鸽在城楼八角阁上又绕了一圈,阁中胭脂面色如水,将手里的一沓竹纸一张张往外抛去,人潮声动,各坊各市的学子争先恐后地去争抢飞落如鸟的纸,两颊因为血涌而泛起潮色。
“一张都没有?”新曌帝问。
胭脂摇摇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愧色,道:“回圣母娘娘,一张都没有。”
新曌帝反而笑了笑,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向楼下看去,道:“世人视为珍宝的墨法书字,你却一张都不放在眼里,昭文馆的学士要是知道了,又要掀起一场大浪。”
“圣上要的是编写新朝新历的人,一书可传百世,势必要端正行书不可,学士们的字好,却难免有飘逸飞扬之风,难有皇家威势,并非臣女挑剔。”胭脂恭敬说。
“你这丫头,”新曌帝笑了笑,道,“依朕来看,既然这些书法都不得你青眼,不如就由你亲自替朕写书,天下之大,恐怕再没有人的字如今能比你更好了。”
“臣女惶恐。”
“你担得起。”
新曌帝将目光投远,忽然悠悠地问:“你如今几岁?”
“回圣上,十九岁。”
“十九岁,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新曌帝叹道,“城墙下这样多的男儿郎君,我却实在想不到,有谁能如今能和你相配了。”
阁中脚步声响,年轻的内侍官上来通报:“常宁公主求见。”
“让她进来吧。”新曌帝仍旧背对着楼阁里的众人。
常宁公主登上最后一阶,新曌帝听见她跪拜的声音,却没有转身过来。
“儿臣求母后赐婚。”常宁公主额尖轻扣,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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