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丸志间从烟盒里倒出一根烟,指尖有些僵硬地拢住打火机的火苗。
“嗤”的一声,点燃的烟头在薄暮下明灭。
辛辣的烟草味混杂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与尘埃涌入肺腑。
乌丸志间将夹着烟的手伸出车窗,手腕搭在车窗上时不小心又撞到了麻筋,他皱了下眉,思绪不觉又回到了刚才和乌丸莲耶拍桌子的时刻。
对讲机忽然传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报告警视,初步清点完毕。现场一共发现11人,其中死亡五人,身份初步确认为仓库安保及不明身份人员。另重伤六人,已送往指定医院。”
乌丸志间吸了一口烟,烟雾在他周身缭绕片刻才被晚风卷走。
他的目光越过警戒线投向那片废墟。
没想到这片早已列入拆迁范围的建筑会在今日忽然以如此方式夷为平地。
乌丸志间偏过头,视线落在后视镜上。
黑泽阵察觉到乌丸志间的目光,并没有扭头,他看着窗外语气平淡:“你应该感谢我。两分钟,不是我们抢时间捞出来一个,这个案子的进展得多慢?”
案子的进度?
这些是很重要,但是黑泽阵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落在这一片废墟之上显得格外残忍而天真。
乌丸志间不觉又皱起眉头。
死亡人数就真的只是个数字?
这些数字落在毫不相关的旁人身上,落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乃至落在自己身上,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重量。
人命与人命之间,是这么计算的吗?
如果说,黑泽阵这么讲话是因为阅历尚浅;那乌丸莲耶呢,在说出“代价”“狩猎”“猎场”那些字眼的乌丸莲耶,亲眼见过很多家破人亡的场面吗?明明他对大嫂的去世一直心有戚戚……那刚才,他又是怀着一种什么心情说出那些话的?
人与人的言谈之间当然有巧言令色的成分,但是乌丸莲耶原本的面貌与他自认为的面貌之间竟有如此多虚构成分吗?
到头来,天真无邪的人竟是我自己……
乌丸志间在心里冷笑一声,捻灭烟头,甩上车门,接过属下递过来的手套和鞋套,伸手抬起警戒线俯身进入爆炸现场。
黑泽阵将车窗全部降下。
现场的搜救行动基本结束。废墟上,一台吊车正吊着一根扭曲的钢梁往旁边去,搜救犬和携带生命探测仪的救援队员在撤离现场。
警视厅的鉴识人员在外围和相对稳定的区域进行勘察取证,乌丸志间走过去与属下交谈了几句,接着在废墟上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块相对完整的墙体残骸旁,观察了片刻墙体断裂面,他站起身拿出了手机:“部长,是,我在现场。”
听着周围时大时小又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黑泽阵轻“啧”一声,扯到嘴角的伤口,他不觉抬手用大拇指在嘴角处按了一下。
结痂了。
这个伤口算轻的,主要是林沐那一脚,还好他反应快,不然能给他……咳……踹折了……
黑泽阵眯起眼瞥向风尘弥漫的窗外。
乌丸志间穿着深色便服,胳膊上戴了可拆卸的臂章,大概是职业习惯,即使站在凹凸不平的废墟上,乌丸志间的姿势也是双腿微微分开、脊背挺直、左手扶在腰间佩戴枪套的位置——这是一个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姿态,重心稳得像是钉在地面之上。
“人员伤亡……承重墙向内侧倾倒,墙体沿着预设的爆破点垂直下陷。炸弹设置的位置、留下的爆破孔很规整,明显是经过精确计算的,目前可以认为是专业的工程爆破……”
“是,这片早就被划入拆迁规划了,新商业区项目招标会原计划在下个月举办。我已经联系上了项目的相关负责人和各个利益方……部长,我已经请假了……是,排查工作暂时交接给目暮……”
五六台警车在废墟周围稀稀拉拉围了半圈。
附近虽然荒废,但是临近码头,不多时就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
这个场景莫名熟悉。
哦。黑泽阵忽然想起,他和乌丸志间其实可以算是很早之前就见过,就在林沐出现的那个雨夜。
趁乱跑出去的时候,他有看到一排闪着灯、拉响警笛的警车从马路上呼啸而过。
当时,乌丸志间入职一两年?
那个案子无疑是乌丸志间职业生涯浓墨重彩的开篇。
而眼下这个案子,若是能顺利破获,又会为他的履历添上怎样一笔功勋?
这么想着,黑泽阵收回目光,嘲讽般勾了勾唇角,脑袋往后一仰靠在了车后座上。
感冒症状倒是减轻了很多,只是一直很疲倦,不知道是因为吃了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黑泽阵缓缓闭了上眼。
意识渐渐有些混沌,敲窗声忽然响起,黑泽阵猛地睁开眼。
乌丸志间站在车外,脸色阴沉,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堆尚在冒着余烟的残骸,示意黑泽阵过去。
啧。又要再确认一遍是吧。真麻烦。
黑泽阵走下车甩上车门,垂眸一瞥拦在腰间的黄色警戒线,又抬眼看向站在警戒线之内的乌丸志间,双手往风衣的口袋一插:“我站这儿说?”
乌丸志间懒得和黑泽阵有任何口舌之争,一言不发地拿了手套和鞋套,跟旁边的巡警打了声招呼,然后大步走到警戒线旁,单手一捞,那条黄色警戒线高高扬起。
黑泽阵手都没从兜里拿出来,微微俯身,借着乌丸志间“开道”的姿势,闲庭信步般从警戒线之外走了进来。
乌丸志间的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
看着黑泽阵那一副欠揍的模样,乌丸志间猛地一抬腿,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黑泽阵小腿上:“跟谁装大爷呢!自己拿!”
说着,他将手里的手套鞋套恶狠狠塞进黑泽阵手里。
黑泽阵挑了挑眉,然后慢条斯理地戴好手套鞋套。
建筑被炸得面目全非,只能依据残存的结构来还原大致位置。黑泽阵一边在废墟中穿行,一边再次简述进入仓库、发现异常、以及最终带着几人逃生的经过。
当然,简述的是已经省略了林沐的经过。
乌丸志间把笔盖叼在嘴里,对照着描述,在警察手册上迅速勾勒出一张简易的平面图,并在关键位置标注了几个符号,问:“只有仓库门口有一个人放哨?这么重要的据点,外围警戒这么松懈?”
黑泽阵扬了一下眉,没说话,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
乌丸志间视线又回到平面图上,一边在平面图上标记人员移动一边自言自语:“看来这个中转站,他们用得很习惯了。这个时间,这个位置,一般也确实没什么人……”
黑泽阵打量了几眼乌丸志间勾勒的草图,又漫不经心地将周围忙碌的鉴识人员扫视一圈。
审视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这个“无关人员”身上,他们显然在猜测他为何能深入案发现场。
黑泽这也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按常理,乌丸志间早该把他押回警视厅录口供了,怎么会让他在现场指指点点?
黑泽阵思绪停顿一下,转眼瞥向乌丸志间,状似随口一问:“肯定不是临时偷偷占用,仔细查查说不定还能找到租赁合同。顺着土地所有者或项目招标负责人摸排下去,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交易双方了吧?你找到人了吗?”
乌丸志间笔尖一顿,抬头看了黑泽阵一眼,又低下头,不打算透露任何信息:“这个案子不归我管。”
哦?
黑泽阵垂眸看向乌丸志间手里愈加详细的草图,那记这么详细?热爱工作?
呵。
“为什么?”黑泽阵追问,“案子太大,你级别不够?”
乌丸志间不耐烦:“规矩知道吧?最近别出远门,随时传唤。”
说着,乌丸志间合上本子准备走。
黑泽阵眯了下眼,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扶在旁边的钢筋上,然后偏头瞥向伫立在废墟不远处的旧楼房:“不是吧?”
乌丸志间扭头,冷声一句:“不是什么?”
黑泽阵半垂着眸子看向手边扭曲的钢筋,顿了两秒,他忽然抬眼看向乌丸志间,慢悠悠道:“难道是……避嫌?你家的地?”
乌丸志间眼皮一跳。
见乌丸志间不应声,黑泽阵又猜:“还是说……正准备参与项目竞标?”
乌丸志间盯了黑泽阵几秒,垂手把手册塞进上衣口袋,然后拉开警戒线俯身走了出去。
黑泽阵看着乌丸志间的背影不觉嗤笑一声,然后将手指一个一个从手套中慢慢褪了出去。
这事好像更有意思了。
脚步不自觉就走回了这栋房子,看到空荡荡的庭院和紧闭的门窗,林沐才恍然——自己已经搬家了。
林沐在门口站了一会,最终还是没走进去。
难道要回那栋新房吗?
林沐拒绝。
那去哪里呢?
林沐就这个问题展开发散性讨论,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无处可去。归属感,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如此奢侈又遥远。
林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即使已经将近四十八小时没有休息了,可是脑子里杂乱的思绪却没有丝毫停滞下来的打算。
白鸠制药的项目,乌丸莲耶的计划,乌丸志间调查潜山,忽然出现的军.火走私犯……千头万绪,最终拧成一股指向刚刚那场激烈的争吵。
那些话,确实说得很重。
但是……
林沐攥住灵魂宝石。
那种来自过去、令人作呕的背叛感又一次涌上心头。
那时年纪太小,也确实愚蠢,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导致现在只要嗅到一丝被操控的气息,浑身的刺就会瞬间竖起,不分敌我,防御性拉满,攻击性直线上升。
安藤莉子的“先斩后奏”,简直是在雷区疯狂蹦迪……
可冷静下来,站在他们的角度想想,自己当时的反应,的确是过激了……
“呼——要了老命了……”林沐真想给自己一拳。
路灯亮起来了。
“嚎由根!”
从彩灯闪烁的游戏厅里传来激昂雀跃的一声,林沐不觉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着宽松白T和褐色破洞工装裤的背影映入眼帘,这人弯腰站在街机前,一脚踩在旁边的空椅子上,一边摇晃着操纵杆,一边手指飞快地敲击着按键。
那是一台略显斑驳的街机,屏幕上,穿着白色练功服的隆刚刚用一记升龙拳将对手KO。
这家游戏厅开了很久,林沐经常路过,还带那三个来过,她自己倒是一次也没进去过。
但是《街霸》她知道,“嚎由根”这一记升龙拳她更知道,她读国中,哦不对,准确来说是读初中的时候,和朋友一起追过一本网络小说,故事的主角喜欢《街霸》。
伴随着刺耳的音效和激昂的鼓点,那人又投进一枚硬币,继续下一局。
林沐往里走了几步,她有些不太确定这人到底是男是女,只是按照嗓音将她暂时归为女孩。她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发尾有些发黄,耳尖几缕呆毛朝天翘起,随着她的肢体动作在脸侧跃动着。
林沐买了瓶冰镇乌龙茶,两根手指卡在瓶口,拎着瓶子在充斥着各种游戏音效、少年们的呼喝声以及硬币碰撞声的游戏厅里转了一圈,最后在门口一排略显冷清的旧式街机后找了个空位坐下。
林沐将瓶口抵到唇边,她微微一顿,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破皮的位置,舌尖又尝到一丝铁锈味。
林沐就这样举着瓶子愣了几秒,一口没喝,原模原样地将瓶子放在了街机上,然后盖上了盖子。
她微微垂下脑袋,看着瓶身渐渐“冒出汗”,她不禁清了清嗓子:应该…踹得不重吧……
明明下定决心要好好讲道理……真是气晕了……
“关我屁事!”
依旧是那个短发女孩,她旁边聚过来几个同龄人,那几个人显然对街机游戏不感兴趣,她们不知道在短发女孩耳边说了什么,短发女孩“啪”一声一拍街机的按键,扭头又是一句:“关你屁事!”
林沐一怔,随即唇角不觉向上弯起。
这世间,纷扰何其多。
若人人都能熟练运用这两句真言——一句“关我屁事”推脱掉所有不想沾染的麻烦,一句“关你屁事”让那些指手画脚的旁观者知趣退散。
如此,这个世界该有多清净。
真是至理良言。
爽!干得好!林沐在心里给这位鼓了鼓掌。
果然,这两句之后,原本聚在街机边的乌合之众立即散开,最后只剩下一位穿着粉色背带裙的女孩还站在那。
背带裙女孩说话柔声柔气,林沐不大听得清,但是短发女孩的回复倒依旧铿锵。
“别听她们的。我告诉你,他绝对是故意吊着你,鬼看不出来你喜欢他!你去班上随便问,哪个不知道!”
哦?吊着?
林沐竖起耳朵,原本低垂的视线立即抬起飞速往那边瞥了一眼。
屏幕上出现“K.O”的字样,女孩一推操作杆,双手往胸前一抱往街机上一靠,郑重其事指点道:“他就是没那么喜欢你,但是又舍不得这种有人喜欢的优越感,这种情况你就是要离他远一点,让他来找你,你们才会有戏,懂吗?”
是嘛?
短发女孩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知是经验之谈,还是纯粹的狗头军师……以前,林沐自己也充当过类似的角色。
林沐把手肘搭在旁边的街机上,抿了一口乌龙茶,然后用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旁边的跳舞机上,耳朵依旧努力接收着短发女孩那边的动静。
“大小姐,我是特意出来陪你玩游戏的,你来一局吧?”
……
“喂!这就走了?”
没几句话的功夫,街机前就只剩短发女孩一个人了。
她有些气恼地从旁边的篮子里捞了一把硬币投进机器,一边用拳头狠狠暴揍屏幕上的对手一边念念叨叨:“恋爱脑真是没救了!跟中了邪似的!犹犹豫豫,啰里啰嗦,脑子里那二两肉全用来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了!换个人喜欢会死吗?我对你比他对你好一万倍,你怎么不陪我玩会儿啊!”
女孩的碎碎念让林沐乐出声。
林沐刚一抬眼,视线不偏不倚对上了短发女孩凌厉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在说:偷听得很开心?再笑一声,信不信我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林沐垂下眼,嘴角弯起的弧度倒是更大了。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亮起的名字,先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然后才按下接听键:“社长?”
听了几句,林沐脸上的笑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好,我知道了。”
她收起手机站起身,手里的瓶子被她随手一抛,在垃圾桶边缘弹了一下,掉在了地上。林沐心头一阵烦躁,拖着步子走过去捡。
起身时视线一斜,垃圾桶旁掉了一个毛绒挂坠,是一个有些起球的针织黑猫,黑猫头顶的挂绳断开了。
“嘿!”随着一声招呼,一只黑猫挂坠忽然垂到眼前。
流火先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书包,她那只黑猫好端端地挂在拉链上。
“这是你朋友的吧?”是刚才在旁边偷笑的人,她指了指流火放在地上的书包,“和你书包上的一样。”
这两只是泉为庆祝升学用毛线勾的“会飞的黑猫”钥匙链,她们两人一人一只,挂在书包上已经快两年了。
流火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谢谢。”
“不谢。”对面的人笑了下,然后就转身准备离开游戏厅。
流火拍了拍黑猫上的灰尘,把它妥善装好,想了想,又追了上那人,这次她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谢谢你,那个……刚才……不好意思,我有些不礼貌……”
“没关系。”
很干脆地被原谅了,这时候不应该也为自己的偷听道个歉吗?
流火抬眼,她刚刚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
说实话,流火有些猜不出这人的年龄,她看起来应该还是在上学的年纪,但是神态却给人一种莫名的沧桑感。
这人的皮肤很白,不是像泉那种健康的白,而是纸白色,是易碎的陶瓷白。
她及腰的长发有些乱糟糟地垂在肩上,头顶的发丝里夹着……额……那是草皮吗?脸上还有几道划伤,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
这种风格,难道是“末日拾荒者”吗?
好有个性……
流火莫名认为眼前这人性格不错。
于是她问:“要一起玩吗?”
林沐一愣,然后轻笑一声:“我得回去了。”顿了一下,她又补了一句,“下次吧。”
“哦。你住附近?还是在附近上学?”
“嗯……我没有在上学了。”
“哦……”流火忽略了林沐含糊的语义,继续热情地冲林沐伸出手:“流火。”说着,她得意地指了指游戏厅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就是那个。”
林沐一瞥显示屏,“りゅうか”这个名字耀眼地挂在第一行。
哦,游戏ID。
流火似乎是什么游戏记录的保持者。林沐不太懂。
也好。
林沐收回目光,随口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凛。”
她瞥了眼伸到眼下的稚嫩的右手,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下,最终没伸手握上去,“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肢体接触……”林沐歪头笑了笑,故意拖长尾音显得自己比较友善,“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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