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小心。”小月一边提醒,一边使劲拉拽吴立人,堪堪让过那夺命一箭。
“咦?”射箭之人见未能建功,再次扣箭拉弓。很快又一支箭迎面而来,四周持朴刀的几名汉子也已杀至。而吴立人依然双股战栗,呆若木鸡。
眼瞅着前无去处、后无退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闻小月一声娇诧:“这是你们逼我的!”
声音不大而且非常好听,只是时间都为之停止。然后就见一个白色身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轻云之蔽月,如流风之回雪。所到之处,腾出一蓬蓬血色,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在场众人就仿佛欣赏了一场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只是一曲舞罢,清光凝练,能回味这谪落九天的舞姿的惟余两人。吴立人依然僵立不动。戴斗笠的汉子则是惊恐地看着他面前的小月,嘴里哆嗦着,“你,你,……”只是他胆裂魂飞终是没能吐出完整的句子。
“送我们过河,饶你不死。”声音清寒似初雪,但也破晓如晨光。
斗笠汉子慌忙应承着,“我这就带路,马上就到,多谢女侠饶命。”
过了河,吴立人还恍然若梦。
“官人。”小月轻声呼唤。
吴立人强打精神,“小月,你,你怎么……?”
“官人博览群书,可知公孙大娘?”
“玄宗初年以剑器舞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
“昔年师祖以剑入舞,号为雄妙,草圣张旭因观其舞剑而艺业大成。但世人只知其舞却不知其武。师祖示世人以剑舞,实是为招揽根骨绝佳的女子授之毕生武学,让弱女子在清平盛世不必受辱,在乱世凶年亦可自保。妾身自幼被师父携入山中,将公孙剑技倾囊相授,以至妾身手即是剑、身即是剑、心即是剑方得下山。家中怕朝廷猜忌以武犯禁,对外谎传被人牙子拐走,后又逃回。望乞官人恕罪。”
吴立人闻言回想俩人过往,“难怪早前泰山大人对你幼年之事多有支吾。那之前给小雨治病的雪莲和人参?”
“也是我下山时恩师所赠,彼时怕官人多有怪罪,只得推说家传。”
吴立人又猛然想起,“你我二人相逢时……?”
“那日官人游学归来,其实是遭遇了一伙儿歹人从身后袭击官人。妾身刚好路见不平,遂成就了与官人的缘分。因怕官人多疑,遂说官人是身子弱晕倒了。乞官人饶恕则个。”
“我说怎么醒来时脑后好生疼痛,还以为是跌倒所致。你我夫妻,你有此奇遇,且两次救我于危难,谈何饶恕。”吴立人此时已完全恢复,只是说话时神情还多有萧瑟。
“官人,心有不喜?”
“我只是感叹,我堂堂七尺男儿,竟靠你一弱女子护佑,实是……”
“官人,韩琦韩相公曾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妾身这些毫末之技哪能比得上官人满腹锦绣。只盼官人能蟾宫折桂,将来一展才学还生民一个太平盛世,不再需要用得上这些匹夫之能。”
“定不负小月之所愿!”吴立人面色仍有郁郁,但言语掷地有声。
汴梁的繁华,一直为世人所津津乐道,只是今天它不止出现在口耳相传中,更出现在吴立人夫妇眼前。
汴河上船只云集,往来穿梭,首尾相接。有的货沉物满,逆流而上,有纤夫拉舟号子整肃,有船人摇橹欸乃声悠;有的靠岸停泊,装卸货物,有人画足比手指挥上下,有人弓背弯腰搬运东西。
河上一大木拱桥,名为虹桥。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可凭栏远眺江河水色,可沿路近观集市风光。
从桥上一路行去,入新曹门,就进入了城楼以内的街道。两边屋宇鳞次栉比,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有茶坊、酒肆、瓦舍、青楼、车行、脚店、庙宇、书屋、染房、公廨又有药房医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大一点的店铺门楼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走进店铺,绫罗绸缎异彩纷呈、珠宝香料争奇斗艳、香火纸马无所不有……
街市上雕车竞驻天街,宝马争驰御路;行人摩肩接踵、挥汗成雨、川流不息。有南来北往做生意的商贾,有左顾右盼看街景的士绅;有当道骑马的官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有乘座轿子的闺阁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听书的街巷小儿,有问道的外乡举子;有酒楼豪饮的膏粱纨绔,有城边静歇的鳏寡耄耋。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吴立人于贡院左近挑了一间名为“思无涯”的客栈。“思无涯”三字取自孟郊的名诗《登第后》,其后两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至今广为传颂。客栈以此三字为名,既有科举登第的好彩头,又有客居思乡情切之意,还有别于其它什么“状元楼”“状元古寓”的直白,显得妙趣横生。
因距科考还有些时日,吴立人不单在客栈温书备考,也常与士子结社交游、饮酒吟诗,屡屡回来时酩酊大醉,或是打包一些吃食,“这会仙楼正店的菜品是极贵的”;或是喜不自禁仍面有得色,“今日得某某大儒青眼有加”。偶尔烦闷时也会带小月去汴梁的夜市逛逛,曹婆婆的肉饼、史家的瓠羹、万家的馒头、王道人的蜜煎……都让小月流连忘返。
眼见大比之期临近,一日吴立人外出而回,闷闷不乐。
“官人,可是遇到忧心之事?”
“坊间盛传,拗相公复起,本次策论会与新法有关。但又有传言说,此次拗相公虽然复起,但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一干重臣都是竭力反对。再加上前些日子彗星凌月,司天监奏曰:‘百姓怨气凝聚于地,祖宗积愤上彻于天,故彗星见,乃大灾之兆。’听说官家又有罢相之议。所以策论该如何应对,我还未决定。”
“官人不提,妾身也想告之官人,妾身午间欲去为官人添置一些笔墨,途径一家书店,见有两人神色尴尬。”
吴立人也来了兴趣,“怎生尴尬?”
“一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同一鹰鼻鹞眼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相谈甚密。期间儒生刚问出‘此科’字样,那仆人连忙让其噤声。然后四处张望一番,拉着儒生便走。”
“一个读圣贤书的士子,怎能与一下人相交甚密,更何况此等时节,定有不可告人之密。”
“妾身也有此疑问,故一路尾随。后来二人行至樊楼,妾身记得官人曾说,这樊楼是汴梁七十二家正店之首,这可不是一个杂役能去得起的地方,所以更觉有蹊跷。妾身也充作食客进去,发现书生二人要了一最僻静的单间。妾身在其旁边的房间内点了几样吃食以作掩饰,听得那士子二人谈话果与此次科考有关。”
“娘子速速说来。”
“妾身听得一个粗粝的声音说:‘此科策论,定要突出新法的迫在眉睫,或为变法摇旗呐喊;或援古据经,指出施行变法实为效法先王,有典有据;或以史为鉴,指出推行新法必要百折不挠,逆水行舟。但唯一点却需注意,行文总要含蓄不可太过直白,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为变法而写。这是宫里官家身边的中官传出来的确信。’”
吴立人听完一边低头思索一边自言自语,“既要支持,还不要坦言。这是说官家心向新法,只是迫于内外压力,不敢过于明显!我懂了,这个说法颇为贴近真实。而且这段话语显然不是一个杂役能道出的,应该是转述某位中官的原话。”
想到这里吴立人抬头看向小月,“娘子你可是居功甚伟啊!”但随即他又开始沉吟,“只是即使知道了官家的心思,这篇策论也不好着笔啊。而且也不知更具体……”
“官人,妾身还听他们说题目……”
“嘘!”吴立人连忙止住小月,打开房门四周环顾,见四下无人才关上门,让小月附在耳边告知细微。
见吴立人听得具体后,仍愁眉不解。小月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妾身还在书店看见一本集子,不知对官人是否有臂助。”
“哦,你先放那儿,容我再思索一番。”
“官人,中午樊楼的吃食,妾身未敢一人独享,这就去吩咐店家热了来。”
“哦,好。”吴立人仍在构思。
纵使一桌珍馐美味,吴立人依然味同嚼蜡,直至小月收拾完桌子,他仍低头沉思。
忽一阵风起,熄了蜡烛。待小月重新掌上灯,只见刚才留在桌上的小册子被风卷开扉页,露出内里清秀的小楷,“盘庚之迁 咨胥皆怨民谤汹汹度义而动南渡涉河定都为亳百姓由宁 殷道复兴”。
吴立人顿时来了精神,这是商王盘庚迁都的典故。盘庚因旧都奄地多水患,打算迁都,百姓不愿迁徙之苦怨声载道。盘庚分别加以劝谕警告,最终南渡黄河,迁都于亳州。百姓们渐渐安定,殷朝的国势又一次兴盛。以此典故顺应介甫相公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实是恰如其分、得其所哉。
再往下看,这篇文章不仅有关于“民怨”的反驳,还针对旧党诘难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等一一作出解释。更难能可贵的是文中旁征博引、借古喻今只指明了“是”,却并未言“非”,显得风格高洁且含而不露。整篇文章虽不说字字珠玑,但也文辞华丽、花团锦簇,一以贯之的娟秀小楷更是让人赏心悦目当是手抄本。只是这小册子的封面并未有题名,不知为谁所作。
“娘子这册子从何而来?”
“妾身在书店听那二人谈话时,假借翻阅此册子。虽不解其意、但觉那笔字写得可人,就买来了。”
“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吴立人喜不自胜。连带着小月也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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