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突然出现另一个沉重苍老的声音，“快趴上我的背，我带你走！”
我看清这张鱼魂官的面孔，乌黑的鱼头蓄着断断续续的几根胡须，更显苍老可怕，它驮着我在黑暗中游驰，原本坟墓中的腐臭和潮湿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梦中恬静的味道。我渐渐松弛，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救我？”
鱼魂官说，“是泉公子让我来救你的。”
我说，“果然是他。即便他身处囹圄，可依然心系别人的安危。我听过他在人间的故事，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倒也称得上他曾经假和尚的名号。心中常善，却不愿担负善良的名声，像一层枷锁，将人拴得拘束。”
我猜测，这可能是泉公子和地狱阎王交易的一部分。我趴在鱼魂官的背上，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似乎天界和地狱的大战早就停止，归于漫长的平静。我感受着自己均匀的呼吸，曾经关于人间的执念也渐渐淡去，像一杯茶叶，泡了几次之后，再泛不出一丝新的色泽。
鱼魂官对我说，“我在地狱就看到你了。”
“哦？”我说，“对哦，冥冥之中，关于泉公子的遭遇好像都因为我，我要去寻找爷爷的下落。可是没找到他的踪迹，还连累泉公子被胁迫。怪不得别人说女人就是累赘，更何况我这样的女人。”
鱼魂官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找爷爷？”
我说，“因为我知道我杀死了他，可是不知道最后我为什么要杀死他。在有限的记忆中，他有着善和恶两副迥异的面孔，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对他的记忆。本来我已经要忘了他，偏偏在枕寐山，得知他背负了我的人间罪过，去地狱受罚去了。这让我又增添了莫名的愧疚之心。一定要问个清楚，才心甘情愿。”
鱼魂官说，“那一定是因为他对你愧疚，所以要在荒山交换。”
我说，“但他不该留下痕迹，不该在耄耋山留下那个可怕的梦。不该在死后，还做出这么多牵挂我的事。”
鱼魂官说，“他在病灶山偷了药，送去给了鸽子，这样你一到荒山，被那些鸽子洒了药，这样就能彻底忘了他。对于他而言，这是最彻底的举动。”
“但这偏偏是最让人怀疑的一步。”我叹了口气说，“不过现在我又有了新的亏欠，却不知该如何化解。”
鱼魂官说，“那就像关于爷爷的烦恼，等一切烟消云散，你就释然了。”
我不知为何，这位鱼魂官窗户纸的几句话，却让我格外放松，像失眠的床前故事。
眼前的黑暗渐渐消失，光亮渐渐从天边漏了出来，洒在前方。浮云朵朵，鸟语花香，灾难已经消失，迎来了太平。
我认出眼前是麒麟山那座寺庙，而鱼魂官停在云边，示意我下来。当踏上麒麟山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鱼魂官为何对我的荒山经历了如指掌，明明我在地狱才遇见的他，他却好像对我在荒山上的点点滴滴都亲眼目睹。
我转身想要一问，他到底是谁。可是那鱼魂官已经消失，留我一个人哑在原地。
我寻找着荒山与地狱战事的方向，但是因为距离遥远，只能看到微微火光在云上蔓延，而这里，成了天然的避难所。我坐在寺庙的台阶上，看到寺中的僧侣挤得呜呜泱泱，都站在二楼眺望远方的战事。我扶着楼梯上楼，果然看到一座雕像般的倒塌，似乎还带走了一片洁白的云彩。
黑色的云烧起熊熊火焰，隐约还能听到些凄惨的叫声，那是地狱冤魂的求饶。遥远地飘荡而来，却像噩梦的模糊印象。这一场战事，注定以两败俱伤为终点，我焦急着等待其他人是否托困，四处张望着云边的一处相遇。
终于我等来了雨轩的身影，她坐着灵鹿从那团黑暗中飞出，然后看到弟弟也趴在灵鹿背上逃出来。
我跑到云边，问雨轩，“是灵鹿送你来的？”
“是了。我困在一个墓中，四处敲击都没有发应，直到一次跌落，被灵鹿接住了。”
弟弟说，“我也是一样。”
我敢断定，“一定是泉公子救了我们。”
雨轩点头，“确实如此。”
从一个人的等待变成三个人的等待，我们守在寺庙二楼，看着那战事渐渐褪去，黑白相间的一抹红色，一定是素衣女魃正义的演绎。
黑色终于完全坠落，还有那些贪尸犬，统统死去跌入人间。那条巨大的白蛇，虽然伤痕累累，但好歹有云的依靠，像安睡的枕头，让它好好修养。
我不知道那位准提道人和清浅是否活着，却希望他们和地狱阎王同归于尽，但似乎我对这个结局并不关系，我想要见到泉公子，关于他和他带来的消息。
但愿他平安无事。
当黑和白泾渭分明地了断之时，我们终于那张几日未见却略显沧桑的脸，飞来我们面前，他似乎还跟以前一样模样，却不苟言笑。他一身灰色的道袍，却已血迹斑斑，和他干净的脸庞截然相反。他的胡渣利索，却像是藏着一道浅浅的疤痕。他的眼神有些浑浊，里面如同藏着地狱的无尽折磨。
雨轩打破了僵局，先问，“几日没见，你成熟了许多，还清瘦了些。”
泉公子淡然一笑，“你们的几日，我在地狱可是几百年过去了。好久没见你们，你们尽然一点也没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几百年的艰苦心酸，彷佛都凝结在眼瞳中几条通红的血丝中，过眼烟云般转瞬即逝。
我感叹，“还好你没忘记我们。”
泉公子说，“我们一同去过地狱，都知道哪里能见到什么，都是些牛鬼蛇神的糟粕玩意，谁记得住？深刻的记忆还是与你们在荒山的日子。”
雨轩解释说，“从地狱离开后，我和苏羽想方设法去营救你，可是还没有寻得门道，地狱阎王都侵袭到荒山上来了。”
“一切无碍，我知道此事难于上青天。”泉公子说，“我告诉了地狱阎王荒山的关窍，不然他们不会这么顺利，但我跟着他们一离开地狱，也将消息带去给了钻石山的巨蛇和素衣女魃。只为最后地狱的落败。”
“这是你预料中的战事和结局。”
泉公子点头。
雨轩说，“清浅死了吗？”
泉公子说，“她再一次溜了，但是准提道人被地狱阎王拖去了地狱。”
雨轩问，“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背叛神仙的不只是我，还有清浅，她和地狱阎王的交易更深，但是她会去其他神仙那告状，说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我猜测，“素衣女魃会替你分辨。”
“她去过地狱，估计也有脱不掉的干系和罪名。”
雨轩说，“那你还不赶紧去解释？”
泉公子说，“我不喜欢解释，不喜欢告诉别人我是何人。清浅日后自有她的后果，不需要我来支持公道。”
我问，“那你就愿意被冤枉？”
泉公子说，“我要是想要追求正义或所谓的公道，早就去做神仙的弟子了。”
雨轩说，“如果清浅用准提道人的灾祸去告你的状，那岂不是更大的祸事？”
泉公子说，“我不会留在荒山，这场祸事一定要找个人论罪背锅，不说别的神仙，准提道人的师兄弟莲引道人第一个就会出来审判。神仙们肯定捏好了种种罪状要惩罚我，但我也不会去地狱，我不甘心那一片狼藉发臭之地。”
雨轩问，“你这一切为何？神仙和地狱两边都不讨好。”
泉公子说，“我为何要讨好任何一方？我本就是自在，要是我想升为神仙，早就跪拜在准提道人的师门前，或是和素衣女魃编织一段不浅的缘分，我要是真答应地狱阎王的诉求，那荒山早就被生灵荼毒，成了另一片地狱，那神仙们可就要殚精竭虑，想着要躲得更远些，好有个中间地带拉扯。”
雨轩问，“那你这一切又为了什么？”
泉公子说，“为了我的自由。”
雨轩说，“你都不能留在荒山了，居无定所，还谈什么自由？”
泉公子说，“在荒山久了，一切都能如意，一切都不尽如意。人间最美妙的地方在于规则，在一个四方的盒子里，演绎一生，但当你把规则都拿掉，什么都无所追求，就像待在荒山一样。就像显赫的身世出不了帝王，英明的帝王永远来自动荡的世事或漂泊的身世。”
我大约听明白了，问他，“难道你要去人间历练一场？可是荒山之上的人不是不能再去人间吗？”
泉公子说，“这正是我与地狱阎王的交易，我有一口不是孟婆的汤，能让我有一个崭新的生命，在人间体验漫漫一生，却只有这一次，死了就消失在天地间，不来荒山也不去地狱。”
雨轩说，“等于你将终点放在人间。”
泉公子点头说，“对呀。”
他看了看天边慢慢升起的晚霞，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
我问，“那我们还怎么能见到你？”
泉公子说，“见到我做什么？给我画一个好看的面孔，还是拨动我的人间情缘，造就一场精彩的梦？”
我摇头说，“不是，我可能去找杨不玉，变成一只青鸟，落在你的肩头，看看你会经历怎样不俗的一生。”
泉公子说，“人人都倒不俗，这便是俗。我宁愿要俗一些，也不想让自己辛劳。”
雨轩抹去一把眼泪，“都要离开这寺庙了，还说些晦涩的烂道理！”
泉公子坐着灵鹿，向东南飞去，在麒麟山上绕了一圈，就消失在云朵之间。像我第一眼见到他飞到我面前，莫名而奇异。
我和雨轩、弟弟坐在云边，俯瞰着遥远的人间。我们似乎发呆了很久，直到黑夜过去，天色将将发亮，我问道，“你们说，咱们还能见到泉公子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没人知道答案，也不想有个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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