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三，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出办公楼。刚刚那个合作单位的产品推介会，简直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台上那位西装革履的销售总监，讲得唾沫横飞，奈何PPT内容空洞，翻来覆去都是些正确的废话。台下，包括我在内的听众们，眼神涣散，神游天外，呵欠一个接一个，还得强忍着不能太明显。我死命撑着几乎要粘在一起的眼皮，内心的小人早已掀桌无数次：“这都讲的什么玩意儿？信息密度低得令人发指，有这时间还不如放点音乐给大家提提神，效率说不定更高……”
带着这种怨念和一身疲惫回到家，我草草洗漱，就躺下了。沉入梦乡前，我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梦里千万别再开这种形式主义、毫无营养的会了。
……
意识再一次熟练地滑入五十岁的躯体中。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走在前往异管所分部的林荫小道上，微风拂面，彻底驱散了现实世界带来的最后一丝烦躁。今天是我定期接受路博士能力检测的日子，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我这“广场舞嬢嬢”的例行“体检”。
检测室内一如既往地充满我看不懂的未来科技感。我变身听话的工具人，配合着路博士透过麦克风传来的指令——时而播放不同风格的音乐片段测试反应，时而需要集中精神调动“共鸣”能力，时而又要彻底放松。墙壁上的大屏幕流淌着瀑布般的数据流和不断变换的波形图，记录着我的脑波、能量场强度等一系列参数。就在一组关于“情绪共鸣深度与范围关联”的测试刚刚告一段落，我正端起杯子喝水润喉时，检测室那扇厚重的隔音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王队那张一贯严肃的脸探了进来，他的目光在室内快速扫过，最后落在我和路博士身上。
“舞孃顾问，路博士，打扰一下。”王队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但以我跟他打交道的经验，能听出那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他侧身让开，身后跟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这陌生男人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焦虑和疲惫，一双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交握着，透出几分拘谨。
“这位是本市‘东升’日化厂的李厂长。”王队言简意赅地介绍，“他们厂子目前遇到了一些棘手的困难。”
李厂长连忙上前一步，微微佝偻着背，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急切，甚至有些结巴：“各、各位领导，专家，实在……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我们‘东升’，是个老牌子了，从我父亲那辈就开始做，几十年了，一直就老老实实生产肥皂、洗衣粉、洗发水这些最基本的东西，用料实在，配方也一直有优化，质量绝对敢拍胸脯保证！但……但是……”牠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疙瘩，“但是这营销手段，实在是跟不上时代了。年轻人不爱看我们的广告，觉得老土。现在仓库里，产品堆得跟山一样，都快没下脚的地儿了！资金链……资金链眼看就要断了。这次，是市里好不容易牵线，给了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在国贸中心有个大型展销会，说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要是……要是再打不开销路，厂子里那一百多号跟我干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伙计，恐怕都得……都得回家喝西北风了……”
牠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沉甸甸的、关乎上百个家庭生计的压力，已经像无形的巨石，重重压在了检测室的空气中。我看着这位显然不善于言辞、却为全厂上下奔走得心力交瘁的老厂长，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现实中就是干互联网社区和社群运营的，太明白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再好的东西，如果不会吆喝，一样要被埋没和淘汰。
王队接过话头，带着组织特有的严谨：“情况比较特殊。原则上，我们不能介入任何形式的商业竞争，这是铁的纪律。但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多次沟通，希望我们能在不越界、不违规的前提下，提供一些……嗯，温和的辅助方案，毕竟涉及民生就业和社会稳定。所以需要你们从专业角度评估一下，是否存在可行的、风险可控的介入方式。”
路博士推了推他那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投向我，分析道：“从纯技术角度探讨，如果仅仅是营造一种积极的、具有吸引力的氛围，提升特定区域的人流停留意愿和正面情绪，理论上，顾问的能力是可以做到的。关键在于精准控制影响范围和精神引导的深度，确保只作用于‘氛围营造’，而非直接影响个体的消费决策。”
我心里一动，现实中那场无聊透顶的推介会带来的怨念，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宣泄口。我看向表情凝重的王队和眼神充满希冀又带着不安的李厂长，试探性地开口：“那个……王队，李厂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以个人身份，去展销会现场当个放背景音乐的临时小工。不带我那套正式装备，就用个普通的便携小蓝牙音箱，放点能勾起大家美好回忆的‘怀旧’音乐。做个小小的‘氛围感’实验？绝对不搞任何强制性的东西。”
王队沉吟着，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评估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与风险，最终缓缓点头：“可以尝试。但记住，尺度必须拿捏精准！你的任务仅限于‘吸引注意’、‘提升氛围’，核心是让更多人愿意在李厂长的展位前‘停下来’，而不是‘买下来’。后者，必须交给产品自身和市场选择。明白吗？”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只搞氛围，不搞操控！”我立刻挺直腰板，自信满满地保证。
李厂长虽然对我们这番对话背后的深层含义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到似乎有了一线生机，激动得连连鞠躬道谢，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于是，我和青鸾，被临时赋予了这项画风略显清奇的任务，直奔国贸中心展会现场。
一进入展会大厅，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现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各色展台争奇斗艳，灯光闪烁，音乐震耳。尤其是隔壁那个国际知名日化集团的展台，设计得极具未来感，灯光舞美炫目，请来的模特一个比一个帅气，播放的音乐也是时下最流行的电音舞曲，展台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工作人员忙得脚不沾地。反观“东升”日化的展位，位置在一个不算起眼的角落，装修……基本谈不上装修，就是几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铺着略微褪色的红绒布的长条桌拼凑而成。桌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包装朴实无华、甚至可以说有些“土气”的肥皂、透明塑料袋装的洗衣液、透明塑料瓶的洗发水。几个看起来就是厂里老职工的人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白衬衫，眼神混合着期盼、局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潮毫无留恋地从自家门口匆匆走过，连个停下来看一眼的人都寥寥无几。李厂长早就到了现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搓着手，在展位有限的空地里来回踱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时不时拿起手帕擦一下。
这冰火两重天的对比，实在太惨烈了。连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边是烈火烹油，一边是门可罗雀的割裂感。
我深吸一口气，和身旁的青鸾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今天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平时利落的盘发改成了活泼的高马尾，像个陪家里长辈来逛展的年轻人，但他挺拔的身姿和那双锐利且时刻保持警觉的眼睛，还是与周围的环境有些微妙的违和。他不动声色地站在我侧后方约一步半的距离，既能随时护卫，又不至于干扰我。
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连接上一个巴掌大小的便携蓝牙音箱，将音量精心调整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程度——既不会吵到隔壁展位或引起保安注意，又能清晰地将声音覆盖到“东升”展位周围方圆七八米的范围，形成一个小小的、独特的“声场”。
那么放什么歌呢？我思路飞转，目标人群的范围必须扩大！不能只盯着现在的中老年人（当年的年轻人），还要覆盖到现在的成年人（当年的小朋友）。要用音乐触发不同年龄段的集体记忆和怀旧情怀。我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划拉着，迅速构建了一个临时的、针对性极强的“情怀杀”专属歌单。
首先响起的，是张蔷那极具年代感、充满复古迪斯科风情的《别再问我什么是迪斯科》。动感又熟悉的旋律一出来，立刻就让几个路过的、穿着打扮颇有时尚感的中年男女放缓了脚步。他们不约而同地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困惑，随即像是被勾起了什么深藏的回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会心的微笑，身体也跟着那轻快的节拍轻轻晃动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展位挪近了几步，目光也开始在那些老产品上流连。
一曲终了，接着响起的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经典动画《雪孩子》里那首空灵、温暖又带着淡淡忧伤的《滑雪歌》（“雪花，雪花，洁白的雪花…”）。这充满童真和回忆杀的旋律仿佛有魔力，一个正牵着孩子小手、匆匆路过的年轻爸爸，猛地停下了脚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兴奋地蹲下身，指着音箱的方向对一脸茫然的孩子说：“囡囡快听！这是爸爸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的歌！雪孩子，记得吗？之前给你看过。”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纯粹的怀念和激动，仿佛瞬间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这份情绪感染了他，也让他自然而然地拉着孩子凑近了展台，顺手就拿起了旁边一块印着老式商标的香皂，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还对身边的孩子说：“你看，这就是爸爸小时候用的味道。”
我看气氛起来了，趁热打铁，又换上了一首曾经风靡大街小巷的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这饱含岁月沧桑和人生感慨的旋律一出，仿佛有一种定身咒的效果。一位头发花白、提着布制购物袋的老奶奶立刻停住了蹒跚的脚步。他怔怔地听着，眼神有些恍惚和迷离，嘴里无意识地跟着那熟悉的歌词轻轻哼唱起来，仿佛被这歌声带回了某个遥远的、充满故事的年代。他脚步不由自主地挪了过来，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袋洗衣粉，仔细地端详着上面的字样和图案，眼神复杂，像是在端详一位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然后，是《黑猫警长》主题曲那铿锵有力、充满正义感的旋律：“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机灵…”这歌声吸引了一对看起来像是85后或90后的情侣。他们本来只是随意逛逛，听到这歌，两人相视一愣，随即同时“噗嗤”笑出声来。“哇！童年回忆啊！这不是黑猫警长吗？”牠们好奇地凑了过来，打量着这个播放着如此“硬核”童年BGM的展位，觉得又好笑又亲切。“这展位有点意思，不走寻常路啊。”男生笑着评论道，顺手拿起一瓶洗发水看了看成分表。
我还穿插播放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样充满朝气、能激发积极情绪的歌曲，以及一些九十年代传唱度极高的流行金曲，力求覆盖更广泛的情感共鸣点。
神奇的事情，就在这精心编排的“怀旧金曲大串烧”中发生了。
“东升”展位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情绪引力场。人们被那些刻录在各自DNA里的旋律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他们脸上带着或惊喜、或怀念、或愉悦、或感慨万千的表情。原本只是匆匆过客的人们，停下了脚步；原本只是好奇张望的人们，开始主动俯身询问产品细节；原本只是一个人的回忆，变成了三五成群、分享共同记忆的热烈交谈。原本那个因为朴素而显得有些冷清的展位，因为这份由音乐构建起来的、强大而温暖的情感连接，竟然变得人头攒动，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对对对！就是这个皂角味！纯天然，一点儿不掺假！现在那些香味冲鼻子的，还真比不上这个！”
“嘿！这包装，跟我小时候家里用的一模一样，纸盒子，这画儿都没变！太有感觉了！”
“价格是真实惠啊，这么大一块皂才几块钱，配料表也很干净，没那些花活，买点回去试试，就当支持国货了！”
“妈，你看，这就是你以前老用的那个牌子，我还以为早没了呢，我们买几块吧？”
气氛彻底被点燃，变得异常热络。李厂长和那几个老员工在音乐的感染下也仿佛瞬间回到了自己最意气风发的时代。人群的聚集让他们一开始有点懵，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自信而热情地介绍产品特点、打包、收钱、维持秩序……虽然忙乱，但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久违的干劲儿和希望。展位前很快排起了一支不算长但稳定的小队伍。
隔壁那个国际大牌展台的几个年轻导购，不知是忙里偷闲，还是被这边突如其来的热闹和画风迥异的音乐吸引，趁着他们的主管正背对这边接待客户时，悄悄溜达过来，伸长脖子张望。其中一个看起来刚工作不久的年轻男孩，听着张蔷那复古动感的迪斯科节奏，身体诚实地跟着旋律微微晃动起来，脸上带着好奇。结果被牠身边一位稍年长的女同事察觉，赶紧用手肘不动声色地撞了牠一下，递过去一个“注意形象”的眼神。男孩这才猛地回过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赶紧收敛动作，灰溜溜地小跑回了自己的岗位。
展会结束时，“东升”日化带来的所有库存被销售一空，甚至连展台上的样品都被热情的顾客买走了。更令人惊喜的是，他们不仅接到了好几笔来自社区小超市和单位工会的意外订单，还吸引了几个母婴类和生活类的头部大网红免费帮忙引流！想必这一波推广，足够工厂再忙活好一阵子了。
李厂长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太谢谢了！你们真是我们厂的大恩人！！”他非要塞给我一大箱足足有二十四瓶的洗衣液和好几大盒肥皂当作谢礼，被我好说歹说，以“规定严格，绝对不能收”为由，拼命婉拒。最后推辞不过，我只象征性地收下了一小套旅行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样品，算是留个纪念。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青鸾开车。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嘴角却难得地扬起一丝弧度：“杨顾问，您今天这手‘情怀**’，效果真是立竿见影。我看那李厂长，都快给您跪下了。”
“哎，希望他们能抓住这个机会吧，不然这波流量很快就会过去。”我以一个资深运营的经验感慨道。
回到所里，我立刻向王队和路博士做了详细汇报。
“我以我的任地狱账号担保！绝对没有用能力去影响任何一个人的具体购买决策！整个过程，就是精心挑选并播放了一些能引发不同年龄段情感共鸣的音乐，纯粹是优化了展位周边的‘声学环境’，营造了一个让人们愿意停下来、看一看、聊一聊、回忆一下过去的‘情绪场’。产品本身质量过硬、价格亲民，再加上这点恰到好处的‘情怀分’加持，才是成功的关键。”
路博士调取了青鸾身上携带的微型记录设备传回的数据，以及现场的环境音和能量波动分析报告，仔细审阅后，点了点头，给出了专业结论：“数据层面表现完全一致。能力波动曲线平稳，影响范围局限在预设声场区域内，能量性质温和，仅与‘情绪提升’、‘区域吸引力增强’、‘停留意愿延长’等指标呈正相关，未检测到任何与‘决策干预’、‘意识引导’相关的异常波段。可以判定，此次辅助行动严格控制在许可范围内，没有越界。”
王队听完汇报，脸上那惯常的严肃线条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沉声道：“嗯。这次情况特殊，算是特事特办，下不为例。不过……”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这种灵活运用自身特点、在不违背原则前提下解决实际问题的‘擦边球’，打得漂亮，值得肯定。”
晚上，五十岁的我躺在自己柔软的大床上，关了灯，在黑暗中回味着今天展销会上那一个个被音乐瞬间点亮的表情，那一声声充满惊喜和怀念的感叹，还有李厂长最后那如释重负、仿佛年轻了十岁的激动神情。成就感和幸福感，在心里无限蔓延、发酵。
……
当我在现实的晨光里醒来时，我第一时间拿起手机搜索了几款小时候爱用的老牌日化产品。它们大部分居然都还在，并且都更新迭代了新产品，带着那个梦的余韵，我火速下单，为情怀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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