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登门被彦歆羞辱后,夏如雪彻底失去了再见的勇气。但是,第二天,她又去了‘慢堡’咖啡厅,在纠结和徘徊中继续她那渺茫的等待。她不再顾及医生的禁令,一个下午,她灌下五六杯咖啡,只为在翻腾的混乱中抓住那一丝脆弱的平静。
夜幕再次降临,江奕依然杳无音信。望着马路对面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她清楚地知道今天的等待又是徒劳无功。她想过直接去江奕的公司,但彦歆昨日冰冷的羞辱和恶毒的话语瞬间击溃了这个念头,她反而觉得彦歆说的没错,自己确实该死。
2.
‘慢堡’咖啡厅的橱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招聘钢琴师的广告,夏如雪灵机一动,她叫来了服务员,问道:“我可以面试吗?”
服务员点头答道:“当然可以,只不过老板现在不在,他一般会在晚上十点钟之后过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于是,夏如雪在咖啡厅里一直等到夜里十点钟,服务员果然过来通知她,她可以去面试了。
咖啡厅老板姓简,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子,除了咖啡厅,他在深圳还经营着一家酒吧和一家西餐厅。在询问过夏如雪一些简单必要的信息之后,指了指摆在咖啡厅一角的一架棕色三角钢琴,对夏如雪说道:“弹几首曲子听一下。”
“您想听什么曲子?”
简先生回答道:“什么都可以!古典的,现代的,流行的,只要有情调,好听就行。”
咖啡厅里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她坐在钢琴前,首先弹奏了一首《秋日的私语》,接下来弹的是《岁月的童话》。最后,她尝试着弹了一遍《唐璜》,其中好几个音节都弹错了,但是,她还是圆滑地处理了过去。
简先生听后十分满意,他点了点头,说道:“工资待遇你都了解了吧?如果没问题的话,下个星期可以来上班。”
“为什么要等到下个星期?”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希望你多休息休息。”
就这样,她成了‘慢堡’咖啡厅的一名钢琴师,每天要在咖啡厅里演奏三个小时,她希望有一天江奕能够光顾这家咖啡厅,她觉得江奕很有可能过来,毕竟,他的家和她工作的地点只有一路之隔。可是,一个星期后,简先生突然找她说话,简先生说:“我有个女儿,她从小学习钢琴,将来想上音乐学院,我想让你做她的钢琴老师,每天的教学两个小时,工资翻倍,你觉得怎么样?”。
“您觉得我行吗?”
“当然可以!”
“我再冒昧的问您一句,我要去哪儿给您的孩子教学?”
简先生用手指了指外面,答道:“就在我家,离这里很近的,就在对面那个小区,过马路就是。”
马路对面的那个小区,不正是江奕住的那个小区吗?夏如雪想到还有机会和江奕见面,她欢喜地说道:“真好。”
简先生问:“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她回答道:“我……我刚回国不久,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住的地方,所以暂时住在酒店。”
“住酒店?呵呵,看来,你找工作,不是为了赚钱。”
夏如雪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简先生又问道:“那你想不想在深圳租一间房子?”夏如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如果在你们小区,我可以考虑。”
“正好,和我一个楼层的邻居搬走了,房子正在出租,而且房租很便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先帮你把房子租下来,这样的话,你辅导我女儿就方便多了。”
她爽快地答应下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太好了,我非常愿意,谢谢您。”
3.
2011年的那个夏天,她第一次以家庭女教师的身份来到简先生的家中,也见到了简先生的女儿。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简先生的那个邻居竟然就是江奕一家,这在她走进那栋楼的时候,她就产生了那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而在她真正证实这件事情之后,她反而平静了许多。她真没想到,前几天还住在这儿的一家三口,如今已经人去楼空,不知去向。
房子是简先生承租的,租期三年,夏如雪又把房子从简先生手中租下来,租期也是三年,并且一次性地付了租金。
2011年的8月,夏如雪正式搬到这个当初江奕生活过的地方,这个她最想走进来的地方,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手指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空气里,家具上,墙壁的纹理间,仿佛都还烙着江奕生活过的痕迹与气息。她像个朝圣者,近乎贪婪地触摸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那些角落那些家具,江奕从前也一定触摸过。她又走进空荡的卧室,床下有一双被遗忘的黑色男式牛皮拖鞋,像一件突兀的遗物。那一定是江奕留下的,她近乎虔诚地脱掉高跟鞋,将冰凉的脚挤进那双同样冰凉的拖鞋里,徒劳地想要汲取一丝江奕的余温,但是,那双拖鞋同样冰凉。
她穿着拖鞋又回到客厅,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绝大部分的摆设都没有了,客厅墙上,一幅苍白如同她病容的冬日雪景画刺入眼帘。如同一面镜子,映照着她此刻的可憎。一股无名的怒火猛地窜起,她很讨厌这张画,就像讨厌现在的自己。她站上沙发,伸手去撕扯那画框。画框掀起的瞬间,一叠信纸如雪片般散落。她从沙发上跳了下来,伸出颤抖的手,捡起其中的一页,只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字迹就让她如遭雷击,那正是她多年前倾注所有勇气写给江奕的心声!它被藏在这里,被彦歆发现、禁锢,她几乎可以肯定,江奕并不知晓。
巨大的屈辱和心酸瞬间将她吞噬。她没有勇气重读这封长达十几页的信,最终,她颤抖着双手,将那十几页浸透她青春热望与绝望的文字撕成了雪花大小的碎片,一片一片扔进马桶,看着旋涡将它们卷入肮脏的深渊,仿佛亲手埋葬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痴妄。
4.
还有一种恐惧是无法回避的,从2011年一直到2014年,夏如雪经常能闻到的气息,就是她痰液里裹挟着的浓烈的血腥味儿,这种气息从她的嘴里最先散发出去,弥漫在她的四周,伴随她度过分分秒秒,充斥在她生活过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她生活了三年的这个租来的‘家’,血腥的气息在房间里浓的化不开也散不去,那是死亡临近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时光不能倒流,青春不可逆转,爱情更是无法挽回。
三年多的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像极了一本没有故事情节的恐怖小说,她时常想象着这个房间之前的主人,沿着江奕和彦歆过去的生活轨迹,过着一种常人不可想象的生活。她知道彦歆为何仓惶逃离——只为切断她和江奕的任何见面的可能。想到此,她嘴不由得扯出一丝冷笑,她觉得彦歆还是太年轻了,不够聪明,江奕早已名声在外,在深圳要想找到他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只要打开手机看看当天的新闻就知道江奕的去向。
但是,她的内心是那么的骄傲,她漂洋过海不远万里从英国回到深圳,明明对江奕朝思暮想,可是,她还是不愿意主动去找他,她希望江奕能够首先找到她,但是她又害怕江奕发现自己。如果江奕找到了她,江奕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看到现在的自己,江奕能留给她的或许就是一个同情的眼神,抑或是一声低沉的叹息。“随缘吧!”她安慰自己。然而,这么多年过后,命运对她确实是不公,可就是这样,她还是选择把自己交给命运。这三年的时间里,她每天都会站在窗前,像一个妻子等待丈夫回家那样,殷切地期盼着江奕的出现。希望燃起又熄灭,如同昼夜更迭,碾磨着她所剩无几的光阴,她在心中一次次地呐喊着:“江奕,你在哪儿?时间真的不多了...如果我等不来你,我是不会瞑目的!”
然而,不论是江奕,还是彦歆,谁都没有再回来过,他们好像不是把房子租出去了,而是把房子卖出去了。这里成了她苟且度日的避难所,她经常隐姓埋名,外出的时候也是乔装改扮,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摘下,锁在一个卧室里,她害怕那些光洁的镜子反射出她那张日益衰老病态的脸。她甚至害怕一切反光的事物,那些不平整的反光体总是在她靠近的时候,把她的形象呈现得既畸形又惊骇。因此,她常常把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最后,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双手,那双日渐干枯的手,居然还保留着敏感的触觉,在碰触到她脸庞的时候,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以及额头上堆集起来的松弛的褶皱,那越来越高的发际线,以及稀疏的头发划过她指缝时带给她的更加可怕的触感,那不是岁月留给她的痕迹,那是药物和病痛同时作用时留给她的痕迹,是顽强的信念和衰弱的身体对抗时留下的痕迹。
这三年里,她艰难地地闯过了她生命的一道道难关,她独自经历了两次外科手术,十几次的化疗和放疗,每天还要面对抽屉里吃完了又塞满,塞满又吃完的各种抗癌药物。她活得不算坚强,在黑暗的恐惧当中,在噩梦交织的恐惧当中,在医生绝望的眼神带给她的恐惧当中,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想放弃自己,让自己放任自流,想让自己快点儿死去,她停止了一切药物治疗,甚至再一次染上烟瘾。但是很快,求生的**还是战胜了一切,烟瘾不攻自破,甚至为此感到懊悔不已。
为了在恐惧的缝隙里喘息,她开始拼命寻找生活的碎片,她去看电影,看话剧,听音乐会,只要有时间,只要身体吃得消,她一次次地走进剧场,并坚持到演出结束散场。有一段时间,她又痴迷于粤绣的精美绝伦,并且深入研究了这门工艺的制作工序,后来,她不惜重金从广州购回一幅名家制作的《百鸟朝凤》寄给远方的父母,仿佛那绚丽的羽翼能承载她无法言说的思念与愧疚;再后来,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出去走动,郭德纲的相声成了斗室里的氧气,她成了一名铁杆儿“纲丝”,那些市井的、狡黠的笑话,又给她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那也是她精神状态最好,可以用正常的语调和人交谈的情况下,她会给父母打一个电话。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电话里向父母撒一个弥天大慌,她对父母说,自己和朋友在深圳开了一家设计公司,要父亲给她一笔投资,父亲对女儿的创业计划大力支持,并没有产生任何疑心,不但给了她20万英镑的创业资金,还在电话里鼓励她:“你尽管放手去做,不要害怕失败,只有失败才能带给你成长,我这一生的积蓄,就是让你去成长的。”。然而,这20万英镑,却作为她这些年用来治病的费用和一些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开销。
除此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的收入来源,最初的时候,她教简先生的女儿练习钢琴,可是没多久,医院催促她尽快入院手术,她只好向简先生请了长假,借口自己有一个神秘的不得不去的长途旅行,简先生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她,从那以后,她彻底的消失了,好几个月都不露面。后来,当她拖着更残破的身体再次出现,简先生已为女儿另觅良师,然而,令她错愕的是,简先生竟递给她一笔钱——她失踪三个月的薪水。
这是她靠自己挣到的最后一笔钱,或者说是靠博取同情而获得的一笔钱。她最初并不接受简先生给她的这笔钱,她认为自己属于无功受禄,是简先生在可怜她,可是,简先生却回答她:“我不是在可怜你?我知道你有钱,发工资给你,恰恰是对你工作的尊重,这是你本该得的。”她只好接受了这笔钱,她又问简先生咖啡厅里还需不需要钢琴师,简先生却忧虑地问道:“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你有去医院看过吗?”
她点了点头,她知道她满脸的病容绝不会瞒过简先生的眼睛,于是将自己之前请假的原因如实相告,她说:“我得的是肺癌,不久前做完了一次手术,现在情况还算乐观。”
她的回答着实令简先生吃了一惊,最后,简先生也说出了他重新聘请钢琴老师的原因:“女儿说你在给她讲课的时候一直咳嗽,我担心你得了肺结核之类的传染病,所以我才......对不起。”
夏如雪豁达地回答道:“没关系。”
简先生又说道:“你随时都可以去咖啡厅上班,我不要求你每天都去,但工资还按照之前说好的发!”
夏如雪却摇了摇头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她知道,如果简先生为她额外支出了三个月的工资算是对她的尊重的话,现在又重新聘请她,就只能是对她的同情了。
5.
终于,命运在2014年的夏天,给了她一个圆满的回答。有一天,简先生的女儿突然来敲她的门,她开了门,一眼就看到了简先生女儿身后站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竟然就是江奕。
她终于等来了江奕,对于她来说,能够想象到的最大幸福不过如此,生没有相逢重要,死不如离别伤感,心酸往事如风飞散,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换走她现在这种从天而降的幸福时光。
江奕走到她的面前,不用简先生女儿为他们做任何引荐,江奕已经将夏如雪紧紧抱在怀中,她听到江奕激动地说:“你终于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这句话同样烙在夏如雪心上——这正是她积攒了七年,在心底呼喊了千万遍的句子。生离死别,心酸过往,在相拥的瞬间,被这巨大的幸福蒸发得无影无踪。
在后来的日子里,江奕每天都会来看她,她每天都站在窗前,等待着江奕的出现,每当她看到江奕出现的时候,她会骄傲地对自己说:“他终于回来了,他和我的家。”她竟然产生了一种夫妻居家过日子的错觉,但是,生命已经接近尾声,爱情却方心未艾,她想给江奕更多的爱,只可惜她现在已是半个死人。
从他们重逢的第一天起,江奕便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和她说话,给她收拾房间,煮饭烧菜,陪她看电视听相声,为她准备好每天要服用的药,给她洗头梳头,给她洗脚,陪她到楼下散步,去海边看海,也陪她去医院做检查......那个时候,江奕已经辞掉了工作,在深圳隐姓埋名,他只想为夏如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任何事情。
2014年10月30日,夏如雪在特区医院做了第四次外科手术。术后,医生向江奕介绍了病人最近的病情发展,自从她生病的7年时间里,她的病情一直都在反复发作,她虽然经历了多次手术,万幸的是,肿瘤总是在相同的位置生长出来,癌细胞没有扩散。但是,最近的一次检查当中,他们发现,癌细胞还是扩散了,扩散的速度很快,目前的药物,已经控制不住了。他问医生夏如雪还能坚持多久,医生给出了最大的期限,最多半年。
回到病房,江奕看着正在输液的夏如雪,一脸的沉重,刚出手术室的夏如雪虚弱无比,可是,她的眼神无比坚毅。她觉得现在比从前好过多了,因为,她终于不是一个人做手术了。
她看到江奕为难的样子,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便问:“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从08年挣扎到现在,已经是赚来的了。以前总怨命运不公,现在才明白,能等到你,就是它最大的公平。”江奕没说话,依然紧锁着眉头,夏如雪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是医生说我...快了吧?你不说,我也闻得到那种味道...应该是快了,快了。”
江奕猛然间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最深沉的爱和最深沉的悲哀,他突然对她说道:“如雪,我们结婚吧!”
江奕突如其来的求婚让她猝不及防,心像被猛地攥紧又松开。她没有回答,但就在当天,输完液,她决绝地要求出院:“剩下的化疗不做了,别把这最后一点好时光,浪费在这四面白墙里。”
一周后,江奕紧紧地握着夏如雪的手,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开病房,在幽长的走廊里艰难地跋涉前行,江奕提议要为她推一个轮椅过来,但是被夏如雪拒绝了,她执意要牵着他的手,直到走出医院。走廊里的病人很多,从她身边来来往往地经过,像是一个个求生的**在她身边穿梭,脚步越快的病人,求生的**越强烈,只有她的脚步,开始一步慢似一步。
突然,一个身影冲到她的面前,一边张牙舞爪,一边冲她嚷着什么,江奕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挡在了夏如雪身前,扶着夏如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然后向着那个身影冲了过去。她这才回过神,看清楚了那个身影,正是她曾经嫉妒过,憎恶过,也为之愤怒过的身影,正是彦歆的身影。夏如雪看着江奕和彦歆在走廊的另一头,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他们夸张的动作来看,他们正在争吵。这时候,夏如雪才突然清醒过来,她和江奕的一切交往,在别人眼中,在世俗眼中,居然是那么的丑陋不堪,不仅丑陋,而且无耻,不仅无耻,而且下流......这才是她唯一的现实写照!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开始无以复加地颤抖起来,丑陋,无耻,下流,这也是她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那天,夏如雪一个人出了院,回到家中,已经精疲力竭,好像今晚就会大限临头,她等待着江奕的出现,等待着死期降临,第一天,江奕没有来,死期没有来,第二天,江奕依然没有来,死期也没有来。夏如雪又绝望了,连续两天的等待,她仿佛又过了一个七年。第三天,正当她以为江奕永远不再出现的时候,江奕却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江奕开口第一句话便如同惊雷:“如雪,我和彦歆把婚离了。从今往后,我只和你在一起,我要娶你!” 夏如雪彻底怔住,望着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个连做梦都不敢描摹半分的幻景,竟如此真实地砸落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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