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夏如雪的父亲早就预感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他嘴上说要坚持带女儿回英国疗养,却在暗地里联系律师,将在英国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公司打包卖给了一个合作多年的爱尔兰商人。不论是坚持带女儿去英国,还是变卖英国的资产,这两件看似矛盾的事,他都有充分的理由,且都做得斩钉截铁。
2015年4月,夏先生再次来到英国时,他已经没有了生意上的纠缠,曾经作为一个投资移民来到英国,现在,在他即将离去时,他失去了所有的荣耀和地位,变成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落寞老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在最后的转让协议上签个字,然后和英国的朋友们告个别,这其中就包括那个爱尔兰商人,以及那个爱丁堡大学的医学教授。
他心系着生命垂危的女儿,这次英国之行异常的仓促,只有三天,三天之后,他必须从爱丁堡赶往伦敦,搭乘当天下午的航班回国。可临行前,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本来不在他此次行程的计划之中,却让他一路从深圳想到伦敦,直到回国前的几个钟头,他才下定决心,他觉得这个人他非见不可。因为,只有这个人,才能解开他三十多年的关乎命运、而且牵系女儿的心结。
2015年4月3日的上午10点,夏先生来到了伦敦苏荷区的唐人街,他在一处中式风格的六层建筑前停了下来,那是唐人街最有名的伦敦华埠商会,她径直走了进去,和前台的工作人员说:“我要见你们的会长,晏夫人。”
工作人员满脸困惑地看着面前的老人,问道:“您有预约吗?”
“没有,不过,还是劳烦您给说一声,就说有一个姓夏的老朋友来找她叙叙旧,而且务必在中午十一点钟之前见到她。”
工作人员面露不悦,但还是将信将疑地拨了一个电话,没想到竟然获准了。于是,工作人员将夏先生领到四楼的一个房间外,工作人员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听到房间里传出“请进!”二字的时候,她告诉夏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夏先生向工作人员点了点头,便推门走了进去,可瞬间就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沉闷包围起来。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唯有房间深处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映出一个身着黑衣、满头银发的身影。那正是他要找的晏夫人。
2.
晏夫人比夏先生大两岁,在夏先生的印象当中,她永远都是一副文雅庄重从容大方的模样,晏夫人在英国经营多年,在华人圈子里,有着崇高的地位,英国的华商和一些熟悉她的英国商人都尊称她为晏夫人。她还在“伦敦华埠商会”担任会长一职,所以人们又称呼她为晏会长,又因为她很多年前就失去了丈夫,所以,人们又在背地里称呼她为‘寡妇会长’。
人们只知道她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有着许许多多的传奇故事。但是,很少有人真正地了解晏夫人的生平,也极少有人知道,晏夫人是怎么变成寡妇的。而夏先生,就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晏夫人过去是一名外交官,曾在驻英国领事馆工作,1982年,中英之间进行了一场重要的谈判,谈判结束后,上级调她回国工作。她权衡再三,最后辞去了那份外交官的工作,选择留在英国。
她身边的人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辞职,唯有用爱情这一理由去解释,才勉强说得过去。而事实是,她确实恋爱了,在驻英领事馆工作的时候,她认识了两个到英国做生意的中国人,一个姓安,一个姓夏。两个人都不算是合格的商人,来英国经商,完全是因为胆大包天自不量力。
不过,安先生却极会讨女人的欢心,当他遇到晏夫人以后,他便开始疯狂地追求她,晏夫人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对安先生也是一见钟情,两个人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晏夫人很快就和安先生结了婚,并在英国安了家,一年多以后,她生下了安晏,但为了帮助丈夫能够在生意上有所作为,最后狠心将还在襁褓中的安晏送回了国,交给安晏的爷爷奶奶照顾。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夏先生和几个俄罗斯商人搭上了线,在一场羊皮生意上狠赚了一笔,他倒手了几百件‘沙图什’羊绒披肩,从中获利无数,却没有想过这些披肩是用几千只中国藏羚羊的生命织成的,背后是一场疯狂的血腥杀戮。很快,夏先生拉着安先生和晏夫人也做起了同样的生意,那一段时间,他们都被利欲蒙蔽了良心。几年之后,当市场上的‘沙图什’披肩的需求越来越大,而进货的渠道却越来越窄的时候,他们便想到铤而走险,亲自踏上了那个被盗猎者搞得乌烟瘴气的可可西里。
安晏的父亲就是在那一次盗猎活动中被巡山队误伤,因抢救不及时,死在了可可西里的无人区,夏先生却侥幸逃脱,跑回青城,过了几个月东躲西藏胆战心惊的日子,当风声过后,他亲自去参加了安先生的葬礼,并看望了留守在北京的安先生的儿子,之后才返回英国。回到英国后,他去找晏夫人,晏夫人因伤心过度,将夏先生永远地拒之门外。
从此以后,晏夫人一直留在英国,在悲痛过后,她坚强地接受了事实,把悲痛化为力量,把绝望转化为希望,并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她儿子身上。她成立了伦敦华埠商会,把在英的华商都团结起来,她开始积德行善,注重合法经营。当她不再唯利是图,却意外地赢得了无尽的财富和人们的尊重。但与此同时,也换来了安晏无尽的叛逆,尤其是和夏先生一家联姻失败后,安晏走上了一条她无法接受的生活轨迹。最后,她心灰意冷,把大部分的事业都丢给她的助手去做,自己逐渐地退居二线,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她只在每个月固定的几天时间里才会出现在华埠商会的办公室,但她从不见客。所以听到晏夫人同意见夏先生的时候,工作人员才会觉得十分诧异。
3.
夏先生走进办公室,站在屋子中央,远远地看着晏夫人,晏夫人却在低头看着一本旧杂志,他轻咳一声,晏夫人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等一下,还不到你说的十一点。”
夏先生不知如何应答,但沉默令人难熬,于是低声道:“你不想看看是谁来了吗?”
“还用看?我知道是你。”
“呃……你怎么不开窗呢?房间里太闷了,我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晏夫人这才抬起了头,在房间的黑暗之处,她看到了一个纤瘦而又憔悴的身影在慢慢地倾斜。晏夫人伸手触碰了一下办公桌上的开关,房间里灯光骤亮。她注视着夏先生,冷冷地说道:“你来了?你来干什么!”
这短短的八个字,包含了太多的意义和情感,夏先生低下了头,轻叹一声,说道:“我想了又想,我觉得我应该来!”
“你不该来!”晏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得来,我已经向大使馆递交了恢复中国国籍的申请,我要回中国了,在英国生活了几十年,如果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也许就是......也许就是你了,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来看看你。”
晏夫人眉头一蹙,冷笑道:“呵呵,你要回国?这是好事!今天就走吗?”
“是的。”
“那么,别耽误了你的飞机。”
“我是下午4点钟的飞机。我想和你聊聊!”
晏夫人却不耐烦地说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
“你这样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那就不要说!”
“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说。”
“那就请便!”晏夫人说完,又拿起那本旧杂志翻看起来,从翻书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她现在心中十分烦躁。
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始弥漫,夏先生喉结滚动了几下,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想说...三十年了......”
晏夫人突然停止了翻书的动作,她一动不动,好像在倾听,又好像在出神。夏先生继续说道:“三十年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丈夫,我的好朋友......”
“打住吧!从你进门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你要说这些!说对不起?人死了三十多年,对不起值几个钱?我们早有约定,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你没忘吧?”
“我记得!”夏先生用干涩的声音回应道。
“记得就好,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三个偷猎者在可可西里造的孽,总得有人偿命!我的丈夫,他一个人已经偿还了我们三个人的债!至于后来的事,还有必要再说吗?”晏夫人疲惫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着什么污秽的东西。
夏先生将一只手颤巍巍地举在半空中,最后,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沮丧地说道:“我就是为了那件事而来,你的儿子和我的女儿。”
4.
“好了,够了!”晏夫人‘腾’地站起,她脸色惨白,在办公桌后焦躁地踱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忿忿地说道:“你的女儿和我的儿子!这才是我现在心里真正的痛!这才是我永远都不想看到你的原因!”
“我向你道歉,真的对不住你!”
“你应该道歉,为你自己,也为你管教出来的好女儿!但是,这种抱歉的话,你不应该对我说,你应该对我死去的丈夫说,对我的儿子说!”
“这次回国,我正准备去找安晏谈谈!”
“你......你别去打搅他。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女儿也结婚了,道歉还有什么意义?!”
夏先生想起女儿那桩可笑的‘婚事’,难过地说道:“你也听说我女儿结婚的事了?”
“呵呵,整个英国的华商,有谁不知道你女儿结婚的消息?想到你女儿今年结婚,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八年前,你女儿对我儿子悔婚一事!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晏夫人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她接着说道:“八年了,那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也许这就是我们两家的命运吧?你说这就是天意,我也想顺应天意!可到了快要结婚的时候,你女儿却把我们母子俩给耍啦!我们母子俩的脸都丢尽了,几乎全英国的华商都知道了这件丢人的事,甚至被人当做闲话说了几乎一年的时间。为此,我大病了一场,甚至一夜白头!但受伤害最深的,还是安晏,他的病是心病,到现在,他还活在那件事的痛苦之中!”
夏先生惭愧地说道:“安晏是个好孩子,他会好起来的。”
晏夫人却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说说看,怎么才能好起来?他从小失去父亲,缺乏父亲的关爱,我曾经为了隐瞒他父亲的死因,编了一个谎话,说他爸爸是在攀登珠峰的时候遇到了山难。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谎言,他参加了一支登山探险队,每年都要去参加各种登山活动,他的目标就是要登珠穆朗玛峰!有一年,他差一点被山洪冲走,当然,这都是事后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你怎么不劝劝他呢?”
“他从来都不听我的劝告!把自己的大好时光都浪费在没用的事情上,他一意孤行,在中国开了一家英文书店,他在中国卖英文书,年年亏损不说,也浪费了自己的大好青春,我对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前不久,我把如雪结婚的消息告诉了他,我希望他能忘掉过去,振作起来!”
“对不起,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
“你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女儿结婚了,按理来讲,她和安晏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瓜葛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晏始终都解不开那个心结。当我把你女儿结婚的消息告诉他之后,我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他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有情有义,老天却偏偏让他遇到了你的女儿!你的那个女儿,冷血得简直令人发指!”
“可我还是想说,希望你能原谅如雪。”
“不,不能,我不可能原谅她,只要我的儿子没有从你女儿造成的痛苦之中走出来,我是不会原谅她的。好在你女儿结婚了,我儿子或许是受到了刺激,他也开始恋爱了,不久前,他告诉我,他在中国谈了一个女朋友,这是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事情。不过,在安晏没结婚之前,我并不打算原谅你女儿!”
“如果,如雪她并没有结婚,而是......而是得了重病,结婚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你还不能原谅她吗?”
晏夫人一怔:“你说什么?”
“如雪她......现在已经是肺癌晚期了。”
“哗啦”一声,晏夫人手中的那本旧杂志掉落在地上,她一脸惊恐地望着夏先生,之前眼睛里并发出的熊熊怒火瞬间熄灭了,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天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是......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女儿开这种玩笑?其实,这件事儿很早就发生了,但是,我一个做父亲的,居然是最近几个月才知道的,她在爱丁堡大学的学业还没完成,就跑回国内,不是因为婚姻,更不是因为事业,而是为了隐瞒事实,她瞒了我们七年的时间......”夏先生说着,又不禁红了眼眶。
晏夫人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她低声说道:“我为我刚才说那些话感到羞愧,我原谅她!还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呢?也希望你能原谅我刚才说的话。三十年前,安晏的爸爸死的时候,他犯下的一切罪恶都被原谅了,反倒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永远都不能被原谅,被宽恕,我们甚至还要经受各种折磨。老夏,我能帮她做些什么吗?医生,药物,医院,只要你开口。”
夏先生无力地摇了摇头,他说道:“谢谢,什么都不用了,你能原谅她,我的心里就好受多了。”
“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我真是......”
“不不不,我能理解你这些年的感受,刚才听到你这么说,我替如雪谢谢你。哦,对了,我想我该走了,安晏,他会回到你身边的。”
“谢谢,你也多保重吧!别太悲观,如雪她会好起来的,再见。”
夏先生走后,死寂重新笼罩了她的办公室,晏夫人跌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和夏先生的谈话还在她的脑海中轰鸣。想到那个夏如雪,那个差一点儿就成为她儿媳的女孩子,这才过了短短几年的光景,竟已是病入膏肓生死由天了!过了许久,晏夫人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她的第一个念头仍是他的儿子安晏。她立刻拨通了安晏的电话。电话里,她只字未提夏如雪病重的消息,只是像往常一样,话题还是落在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