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阿姨家住在上海思南路的一幢三层的花园洋房里,红瓦白墙,独门独院,历时已过百年。院子的围墙是铸铁的围栏,门前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荫蔽潮湿的角落里,种着十几株不同品种的梅花,二到三月,依然是梅花开的最好的时节,春天的微风搅动着院子里的花丛,淡雅的香气没有飘到院外,却从半开的窗户飘进洋房的各个房间里。
洋房的内部却是纯中式的装饰,明清风格的家具随处可见,皆是上乘的“苏作”花梨和紫檀。一楼是会客室和茶餐厅,二楼是卧房,三楼则是完全属于宋阿姨的私人空间,除去一间书房,居然还有一间中药房,一间煎药室,那是她专门用来研究中草药的毒性和药理的。
彦歆此时才知道,宋阿姨在上海的中医学界威望甚高,在整个上海,没有人敢称呼她为‘阿姨’,他们都尊称她为‘宋教授’,或者‘宋老师’。
彦歆站在会客厅的高大落地窗前,看着院子里似锦繁花的沉寂,又隐隐地听到上海繁华市井的喧嚣,从外到内,再从内到外,仿佛在古今中外那几个世纪之间的时空中来回穿梭。那一动一静,是如此的魔幻和怪异,梦一般的情形竟然就出现在现实里。有那么一刻,她闭上眼睛,想要把此情此景都刻在她的脑海里。但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如此的冒昧和唐突。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正身处于一处价值过亿的房子里,她想:“过了今夜,等明天女儿住了院,就和女儿住到医院里去。”
宋夫人却不这么想,她提前让保姆在二楼给彦歆母女收拾出一间卧室,之所以不是一楼的客房,而是二楼紧挨着她房间的一间卧室,她是打算让彦歆长住下去的。她一回到家,就到楼上的卧室里检查了一遍,当发现床单被套这些用品竟然是从楼下客房里拿上来的,她很生气,但没有对保姆发火儿,只是嘱咐保姆,赶紧去街上买一套新的回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她下了楼,来到彦歆身边,看着手足无措神情呆滞的彦歆,她说道:“这儿就是你的家啦,你一会儿到卧室里看看,还需要什么,明天我让保姆去办。你别有顾虑,别拘束,也不要管什么礼节,我们之前在船上怎么相处,现在就怎么相处,以后还那么相处!”
彦歆蓦地回过神来,急忙说道:“谢谢您,我知道您对我好,但是,我真的不能再叨扰您了,彤彤住院之后,我就会在医院里一直陪她,您别再为我准备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否则我真的会过意不去的。”
宋夫人点了点头,她虽然对彦歆喜欢到了极点,她虽然想把彦歆留在身边,但她绝不会强人所难,她要顾及到对方的面子和自尊心,否则,好不容易才培养起来的信任和感情,就会因为这种突然出现的心理落差而变得荡然无存。
第二天一早,陈家英来得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一家人一起吃了早饭,彦歆就带着女儿,跟着陈家英去了医院。见了一个耳科的专家,检查过后,医生给出了一个和当初在深圳时大同小异的方案,要住院,要手术,要尽快。
忙碌了一整天,终于把一切手续都办妥了,彤彤住进了医院的儿童病房,但术前的各项检查要等到第二天,陈家英走后,彦歆给宋夫人打了一个电话,她再次和宋夫人表达了对他们母子真挚的谢意,她说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她已经和女儿在医院的病房里住下了,这一切都有劳于陈家英的帮助。
2.
家里突然来了客人,抑或是家人,那对跟随着母亲一起从游轮上走下来的母女,毫无征兆地走进了陈家英的视线,让一向做事谨慎刻板的他,心中突然多了几分忐忑,一种久违的,难以言喻的悸动,让他措手不及。
母亲的一些交代他的话,或者是一种暗示,他按照母亲对他的交代,要把彦歆母女的困难当做他自己的困难。好在这是他工作的地方,和彦歆比起来,他做任何事都要简单和轻车熟路得多,所有能代劳的,他都代劳了。他利用了自己在医院的关系,在不违反原则和规定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给彦歆母女带去更多的便利。
他和耳科的秦医生不仅仅是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尽管他知道秦医生在听力学方面的权威,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下班的时候,他又向秦医生做了全面的了解,最后,他提出要请秦医生吃晚饭,这让秦医生觉得十分诧异。
秦医生看着陈家英那怪异的神情,便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他说道:“如果只是你请客,我就答应了,如果是你代表病人家属,我是不会同意的,你知道,这是原则问题,是违反规定的。”
陈家英有些发窘,他没有解释这个问题,秦医生脸上瞬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得意神色,他又问:“那母女俩是你什么人?我们在四川出差的时候就有耳闻了。”
陈家英低声说道:“那是……那是我妹妹。”
“既然是你妹妹,那我们现在可是医患关系,我不能答应你的邀请!”
陈家英没有辩解,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通过这次手术,孩子的听力能恢复多少?”
“嗯……目前来看,那个孩子没什么大碍,我几乎每周都有几台这样的手术,按照现在的医学条件,这些都是小手术。只不过这个孩子的病情有些被耽误了,术后的恢复时间可能会长一些,至于听力嘛,应该能恢复到患病前的百分之七十,至少百分之七十,这回你放心了吧!”
陈家英点了点头,他拍了拍秦医生的肩膀,最后说道:“改天我请你喝酒。”
自从妻子去世之后,陈家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自己主动帮助了别人之后,突然觉得生活有了某种意义。过去,他作为一个医生,也帮助了很多病人,但他总是认为,那不过是医生分内的工作而已。工作都是单调乏味的,没有什么意义,是本能的职业操守要求他这么做的。如今,他依然觉得,自己正在帮助的人,不过是自己帮助过无数病人中的一个,不掺杂其他任何感情。
安顿好彦歆母女,陈家英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把女儿悦悦送到母亲那里去。他回了一趟家,接了女儿,便去了思南路母亲的住所。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保姆告诉他,宋夫人现在在三楼的中药房,她在那里等他。
3.
宋夫人正在写一篇关于中医药防治肿瘤的学术论文,她的论文课题是,把肿瘤防治的研究方向调整到纯中医理论上来,她在论文中直指西医对抗癌症的各种弊端,不论是手术,还是化疗,都对人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她引用阴阳学说,提出了人瘤和谐共存的治疗理念,她列举了一系列病例,包括不久前在深圳见过的那个女病人。
保姆带着悦悦到楼上睡觉了,陈家英来到三楼的中药房,见到宋夫人正将一份资料装入档案袋中,见陈家英走了进来,宋夫人把档案袋递给了他,说道:“明天去邮局把这个寄出去。”
陈家英接过档案袋,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一篇论文材料,但是,他从来都不过问母亲在中医方面的任何事情。他以为母亲还会问他一些今天在医院里的经历,宋夫人却一个字都没说,这让他感到一阵忧郁和不安,母亲带回来的两个客人把他的心搞乱了,他考虑自己该不该主动问起关于彦歆母女的话题。
宋夫人瞧了儿子一眼,说道:“彦歆早先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了今天在医院的情况,她让我替她对你说声谢谢。”
“是吗?”陈家英的脸红了。
宋夫人笑了笑,她从儿子的脸上就看得出来,儿子准是动了心。她说:“她现在过得挺艰难的,女儿生病,丈夫出轨,有家难回,她得到了哪怕一点儿帮助,她都要对别人感恩戴德,如果不是遇到了我,她将来会有什么遭遇,真的不堪设想。”
“您救了她!”
“我也是在救你!”
“她还没有离婚吗?”
“没有,但是,离婚是板上钉钉的事。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将来谁又会娶她呢?”
宋夫人说完又看了儿子一眼,陈家英急忙低下了头,他说:“明天,我该做什么?”
“你明天做什么,还要来问我吗?”
“我是说,明天我还要不要去照看她们母女俩。”
宋夫人皱了皱眉,突然生气地说道:“你去或者不去,我都不会管的,你将来和她怎么交往,我也不会干涉的。但是,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不敢正面面对自己的问题呢?你为什么总要违反自己的本心呢?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如果你还想追求幸福,就不要顾虑那些没用的,耽搁来耽搁去,最终后悔的还是你自己。而且我知道,你已经从那段痛苦的经历中走出来了,再坚持就真的可笑了。”
“我知道明天怎么做了!”陈家英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小声说道。
“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宋夫人说完便上楼了。
4.
第二天,陈家英和医院请了假,他没去上班,而是腾出时间专门陪彦歆母女,所有该做的检查都在一个上午的时间里检查过了,秦医生确定了手术的时间,就在明天的上午。
吃过午饭,陈家英和彦歆在住院部后面的花园里散着步,陈家英默默地看着彦歆,温柔的微风吹起了彦歆前额的头发,一张白净美丽的脸颊一览无遗,她的美貌惊艳到了他。他虽然不善于表达,但有些话语是自然流露的,根本不需要思考。除了探讨彦歆女儿的病情和手术,以及之后的康复训练,他们也探讨一些对人生,对爱情,对婚姻的思考,他对她敞开心扉,畅所欲言,每一个话题,都谈得很通透很清晰,聊起亡妻的时候,他也是轻描淡写,他不得不惊讶自己轻描淡写的态度,也不得不承认,正如他母亲所说,他现在确实是从那段痛苦的回忆中走出来了。
彦歆也有许多观点和想法,让她吃惊的是,她的大部分观点和想法都和陈家英不谋而合。她不禁要拿陈家英和江奕去做对比,她和江奕做了多年的夫妻,却没有一次,向陈医生这样和他说过知心话,没有一次真正赞同过,尊重过她的观点和思想。
手术过后,宋夫人带着孙女儿悦悦来医院看望彤彤,宋夫人看到儿子和彦歆之间十分的熟络,也相处得十分自然。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彤彤和悦悦,这两个之前素未谋面的孩子第一次见面,居然有说有笑,玩儿得很开心。宋夫人不禁想道:“世上的缘分真的很奇妙,或者说是很荒唐。我确信,彦歆这么漂亮,这么善良,她只要在上海待上个把月,就很有可能成为我的儿媳妇儿,希望家英能把握好机会,不要错过她。”
宋夫人对彦歆说:“等孩子出院以后,你到我那儿住些日子。孩子的问题解决了,你的问题也该解决了,我想和你好好聊聊,聊聊家英。”
听了宋夫人的话,彦歆心里充满了担忧,因为她意识到宋夫人要和她说什么。让她更加不安的是,宋夫人要和她聊的,正是她这几天认真考虑的。自己这几天和陈家英相处下来,她可能真的对陈家英产生了好感,甚至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但是,她又不得不压抑着这种模糊的情感,她不能对他说什么,也不能承诺什么,甚至不能露出任何马脚。她必须赶紧离开上海,不管这对母子是出于私心还是好意,不管陈家英对她是不是出于真心,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动心,现在都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这些都搁在脑后,以后有时间再慢慢梳理。
彦歆说:“对不起,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孩子出院之后,我必须回一趟青城。”
“有什么要紧事呢?”
“很多很多,孩子的教育问题,我和我丈夫的离婚问题,这些我都没有解决,而且,这都不是小问题,我必须要处理这些事。”彦歆说完,便看着宋夫人,其实,还有一件事她没有说,那就是,在青城还有一个人等着她,那个人就是王海海。她和王海海是打过赌的,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回青城,去给王海海一个交代。
宋夫人点了点头,尽管她希望彦歆在上海多留些时间,希望她尽快走出感情的阴霾,也迫切地希望彦歆能和她的儿子结合在一起,但眼下,她也什么都不能对彦歆讲。她只能说:“不要紧,不管你和家英有没有结果,只要你来上海,我们家就是你的家。”
宋夫人用仁慈的充满信任的目光看着她,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她救了她的女儿,也救赎了她的灵魂。
离开上海的当天,陈家英和他的母亲女儿一起到动车站送她们母女,陈家英送了彦歆一捧玫瑰,悦悦送给彤彤一个玩具熊,宋夫人不舍地看着彦歆,她是希望彦歆能早点再来上海。
火车驶出车站,彦歆的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是陈家英发来的,他说:“再见,谢谢你来过上海。”
“再见。”她只回了他两个字,大脑里已然一片空白,心头也是一阵惆怅,眼里渐渐地噙满了泪水,怕女儿看见她的异样,一个人跑到车厢尽头的卫生间里,她放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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