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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神话时代的遗迹(3)

本章Summary:本章回到西泽尔的视角。是叶晚舟读到的西泽尔日记的后半部分~

叶晚舟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好孩子总能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趣事(?)

以西泽尔的视角,回忆同盟与帝国的战争,以及同盟最终的灭亡。

【西泽尔·加尼美德的日记】

我以上尉军衔被编入第14舰队的预备役时所有人都怀疑我作弊了,或者走了后门。刚来就是大家的长官,是舰队的总指挥官。那时14舰队还只是同盟50支舰队中的一个,还没有与后来的“星海间唯一能抗衡帝**的奇迹之师”的名号相联系。

年轻的士兵们不遗余力地挖掘我的家世、背景、认识的人以及职业目标和我在海盈森大学期间可能做出的人生规划,发现我是个学生物的,以前貌似是个科学家,和他们之前设想的议会里来的、贵族财阀出身的来军队里混资历的小少爷相去甚远,便痛改前非,不再对说我“家里一个亿,爸爸当主席”,开始毕恭毕敬地喊“教授”,拿捏着嗓音,仿佛自己真是坐在海盈森阶梯教室里听讲的、可爱单纯的好学生,我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试图阻止,无果。

我的体能测试刚过及格线,但与大型母舰的中枢智脑同步一项我却得了满分;训练间隙,士兵们要我演示一下是怎么和海伯里安这种大家伙连线的。

“它计算量巨大。”有人神情肃穆地说,“据说,人类战争史上全部经典战役模型都输入进去了。为了方便在战场上迅速理解指挥官的命令。我们很好奇。如果您确实能与海伯里安同步,那么,您当我们的上司,我们心服口服。”

其他人点头,各怀期待地看着与年轻士兵们对峙的我。

我给他们演示了一遍。这不难,很简单。海伯里安没有性格,和我匹配之后变得越来越像我(当然这是后话了,之后的七年战争期间它才慢慢成熟了;这时它还只是个幼儿。)它的脑域宽广,多数人在下潜入它的思维模块的过程中便因为难耐的黑暗、孤独和寂静半途而废了。但其实海伯里安是个好孩子,它一个人乖巧地等待在潮水深处,每个下潜者试图接近它,它都会醒来,会默默地、好奇又忐忑地观察那些离它越来越近的下潜者们,它用不同方式给下潜者们暗示、指明他们的道路,让陌生的来客离它近些,更近些;但最后大家都放弃了,没有任何一个下潜者愿意靠近它。所以,当我的手指抚摸着海伯里安埋在阴影中的巨大身姿时,我感觉到掌心一片温暖的湿润。它落泪了。

海伯里安放声嚎哭,像鲸歌。

第二步是与海伯里安的中枢智脑接通,这个过程有点疼,海伯里安摸索着我的神经网络,然后模拟。

同盟历史上上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脑域与计算机网络接通的例子是格拉提安,当时我便以“负荷太大,容易造成受试者精神压迫”的理由停止了格拉提安与网络的通信。(这项曾在格拉提安身上实验过的技术如今已运用至战争;不得不说,人类总是充满了想象力。尤其到了后来,我看到帝国皇帝的旗舰奥德修斯也采用了相同的技术后,更加深了这一信念。)一般人与网络接通,立刻会陷入海量的数据、算式和图像中,被庞大的幻觉、痛苦或极乐所淹没;但还好,海伯里安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我,它的数据仅限于战争和杀人,其他方面纯洁如白纸。它炫耀知识般向我展现它记录的数亿场战役,慢慢地,我理解了这些战役的原型,将它们抽象为一个个基础模式;海伯里安交给我的数据,虽然很大,但也无外乎几大倾向、几大类别,它们在我的脑海掠过,有的消散,有的被嵌入某种我事先设计好的固定模具中,塑造为我的大脑能够接受的样子,再被我利用、被我给出指示,海伯里安领悟了我的指示,愉悦地在我周身游荡。

14舰队的士兵们从此之后只叫我“长官”,他们称呼我为“长官”时,语气毕恭毕敬。后来,我指挥迦太基星域的大撤退,组织了几次爆发在伊利亚特星门外、帝国本土的反击战之后,被同盟政府授予“自由人民勋章”;他们学着所有人叫我“将军”。有人说“加尼美德将军”这个叫法是14舰队的士兵们为了抬高自家长官的身份想出来的,大谬不然,舰队士兵们对我指挥能力的尊敬早在无数次开会迟到、要塞布防商讨到一半时发现总司令睡着了、晚上是不可能工作的哪怕只是躺在床上看黄色小说都不可能去工作的种种劣迹中消磨殆尽。对此,我理直气壮,“我从没、从没耽误过任何正事!”

“是没有。”他们无语,“但认真生活、认真工作。虔诚地为国家服务,这是一个同盟公民基本的素质吧!您不能在我们挥汗如雨画作战演示图的时候趴在沙发上琢磨红茶的牌子!”

“下班了啊。你们自愿加班不要拉上我!我下班了逛逛网上超市怎么了?”

只有叶原纯了解我。她现在是我的副官,也是14舰队后勤补给线的负责人。她给我端来一杯红茶,我捏着白色的硬瓷把,啜第一口时她阻止了我。

“怎么了?”我抬头。

“悠着点。别喝太多。”她看了一眼钟,“下午4点了。”

是的。时间有点晚了。我已经不喝咖啡了,因为晚上很容易睡不着。一杯红茶的咖啡因含量大概为一杯咖啡的一半,对我来说刚刚好。

我说,“格拉提安皇帝的军队已经占领迦太基星域了。”

“上次大撤退之后,他大概觉得您在羞辱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本来那时,迦太基星域就可以被纳入帝国的版图了。”叶原纯说。

“这是一方面。迦太基星域大撤退后,迦太基实际上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帝国占领那里有什么意义呢?格拉提安的帝**很强,出兵极其迅速,擅长以快打快,但远离宙斯、漫长的补给线一直是帝**向外扩张的阻力。他不要迦太基,事实上,也是在向我宣战。”

“宣战?”叶原纯想了一会儿,“哦,您是说,这半年多的时间,14舰队和皇帝的军队一直围绕着迦太基星域这座空城逡巡,是给双方一个缓冲带。我们都在等待时机。”

“是的。”

叶原纯看了我一眼,想笑,但很快某种悒郁之色笼罩了她的面庞。“您确定,他只是在‘宣战’?”

我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有个六点半的约会,和我告别。约会。哦,对了,她是我们舰队少数几个女兵之一,叶原纯非常漂亮,追她的男兵大概能绕海盈森要塞三圈。

“他是在勾引你。西泽尔。”

远远地,抛来一句话。等我看过去,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地球共和同盟在那段时间里,全国上下沉浸在一种阴郁、狂热的国家主义氛围中,有的同盟高官一边向帝国境内转移资产、花重金为自己和家人购买偷渡后的假身份,一边指使国内媒体炮制诸如“我们已经看到了挫败侵略者阴谋的曙光”、“祖国的胜利就在前方”之类的新闻;有的高官倒是坚守职责,痛骂国内的**,宣扬与帝国血战,直到最后一个自由公民为自由的事业牺牲。

海盈森上空第二次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战舰,遮天蔽日,如乌云压境,上一次是同盟军打败格拉提安,这一次,形势逆转,银河帝国的皇帝驾临海盈森的天空。他的身后是五百万帝国士兵。

地球共和同盟史上规模最大、最重要、也是最后一场战役打响了。

主战派的官员取得了主导地位,那些炮制假新闻的人早早地逃离了同盟;希望和平的人仍有,七年战争没有摧毁他们的信念,他们失去了话语权,静坐在市政府的中央广场上,手捧蜡烛抗议。

“加尼美德将军,您还是不愿意接受朕的招降吗?”

皇帝绝美的脸出现在公共通讯屏幕上,我听到身后传来齐刷刷的吸气声。他们看皇帝不知看了多少次了,每次见到他还是这种反应;哪怕这只是一个靠电脑传输后的数据合成再现的虚拟影像。

“同盟议会的回答是:不。同盟军将与您战斗到最后一刻。这是上级命令。”

“您的回答呢?”

“议会的回答就是我的回答。”

皇帝冷哼一声,“虚伪。”

“加尼美德,您为什么总要扮出一副热爱祖国的样子?您明明就觉得地球共和同盟可笑得不行,它的整个政体和精神都是自甘堕落的、令人作呕的。它榨取优秀者的利益,以强者的血液去哺育群氓。被喂饱的群虻无所事事,每天只渴求马戏和面包;每一个新诞生的拔尖者都会被群虻摧毁、磨灭,将其拉平于和他们一样的高度。同盟已经腐烂了。您明明和朕一样厌恶那个国家,您为何还要与朕为敌?是出于自尊吗?”

“您太看得起我了。陛下。”我吸了吸鼻子,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我眼角有点潮湿,我居然有点想哭。我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他了。当然,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他一定要笑话我了。

“我只是,因为职责所在。”

“就是说,您把决策的权力完全交给议会,交给国家。”

“所谓职责,不过是一种逃避思考的借口罢了。自由多辛苦,自己做决定代价有多大,把一切都推给一个更高级、更强大的组织。于是你们就不用承担任何负累了,只要照做就是了。您是这个意思吗?”

我无言以对。“……是的。”

“你变了。西泽尔。同盟的空气太不健康了。”

我说我没有变,“变的人是你。格拉提安。”

我想说如果我总是去反对这个、抗争那个,今天去议会闹一通,明天又举标语上街游行,你根本不可能在我怀中安稳地长大,你会被卷入各种势力的角逐、算计和构陷中。你会被不同的集团拿去当政治交易的筹码;你是新人类,一个异种,一个和所有人都不同的人,一个能决定未来宇宙格局的变量。我没有野心,也从来不理解民族、国家和政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与孩子们的健康成长相比究竟有什么重要性。我只能做好我该做的,不去想,不去问,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好你。我的格拉提安。

很多话堵在我的喉咙口。

我说,“我不接受您的劝降。陛下,开战吧。士兵们已经等不及了。”

“好呀。”皇帝居然笑了。“加尼美德将军,朕会亲自俘虏您。叫您跪倒在朕的跟前,好好做朕的臣子。届时,朕自会亲自调教您,叫您发出一些使朕欣悦的声音。”

上面这些话都是在公共频道里说的。没有人笑。森冷的寒意笼罩了同盟首都上空。

帝**的数量与同盟军持平,但这只是第一波;帝国第二波军队正在伊利亚特星门外启动远程弹跳模式,已有大约七十万军队跳跃入亚空间,预计五十个小时后抵达太阳系战场。掌握了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格拉提安一开始便采取猛攻,从正面。我下令将同盟守军的战线拉开、拉宽。

叶原纯提出质疑,“兵力如此分散,我们的任何一道防线都会被立刻攻破。”

“那就让他们攻破。”我眨了眨眼,“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你猜,是我们的战线先被全部攻破,还是进攻的帝国方先失去耐心呢?”

叶原纯眉头紧锁。舰队里的其他士兵也瞧了过来。我端着刚泡好的红茶,汁水中渗透着新鲜的血红色,白色瓷杯倒扣,茶水横流,顺着层叠的白纸堆的缝隙渗进去。第一张白纸已经洇透了,棕褐色的水渍令纸张在被展开的瞬间破了一个大洞,第二张、第三、第四,沾水的面积越来越小,我把纸堆翻过来,抽出最后一张。挺阔、洁白、全新。我说,“赢的会是我们。”

所有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有士兵举手,“理解了。长官。但问题是,如果我们和帝国打消耗战,我们的兵力虽然目前能与他们抗衡。但他们有援军,我们没有。”

“对,”叶原纯附和,“而且对手是格拉提安皇帝,我们必须先假设最坏的状况,他率领的帝**即使被重重消耗,仍会直插到我们的大本营,离海盈森、离总指挥官您相当近的地方。”

“嗯,这个嘛。我们可以给自己‘制造’一批援军。”

同盟军展开防御态势后,帝**似乎收到了我们释放的信号,它们首先缓缓后退;我的耳边传来“这什么情况?”“帝国佬为什么后退了?”的细碎议论,我屏住呼吸。

“来了!”

我说。密集的火光猛然炸开,深黑的宇宙被炫光撕裂,我被防护网保护着,不能感觉到热量,但极其耀眼的光扯得我眼角生疼,叶原纯大喊,“打开隔光层!趴下!快!”

士兵们纷纷卧倒,将头颅紧紧保护在臂弯中,我紧闭着眼睛,面朝舰队甲板,白光占据了视网膜。

那是一种神奇的感觉,就像晚上睡觉时你躺在床上,没入你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的黑暗,你闭着眼睛,却感觉到了一片雪一样纯洁的白色。

“第一防线!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帝**已突入至第二防线!”

“第一防线还有剩下的军队吗?”

“有的。还有两支在外围的残余部队。”

“嗯。命令他们马上移动到空间补给站的位置。就是,那个,半人马座附近。”

“明白。”士兵发出了指令。回头,“但是长官,那个位置有一个巨大的星际涡流。事实上,该地的补给站已经停摆多年了。”

“我知道呢。啊没事,先叫他们过去。”我挠了挠头,说。

后面几道防线不久便瓦解了,格拉提安攻势迅猛,我甚至在战场公共通讯频道中听见帝**此起彼伏的“赢了!”“我们胜利了!”之类的呼喊。但没有皇帝的声音。到后来,所有的指挥命令都由卡利古拉下达。被打散的同盟军先后跳跃到半人马座,等待我的指令。

叶原纯感到困惑,“半人马座?那里离太阳系很远,而且,什么都没有啊。”

报上来的同盟士兵战死数目从2358人攀升至3670人,我盯着不断抬高的曲线,问,“还剩下多少人?好了别管剩下多少人了,赶快让他们逃跑……啊不对,撤退!统统撤退!”

指挥室里的人都震惊且疑惑地看着我。格拉提安皇帝正在轰击离海伯里安最近的一艘战舰,巨大的摇晃袭来,我扶着把手,没把身体从椅子上荡下去;叶原纯的高跟鞋磕碰着指挥室的地面,清脆作响,她急步走来,问,“西泽尔,你在做什么?快下令,让海伯里安后退!”

一阵爆响,她脸色苍白地看了看已经被击沉的同盟战舰,剩下的按照我先前的指令四散而逃。

“不行,不行,来不及了。”她喃喃。

战况扭转,刚才还明显占据主场优势的同盟军立刻陷入帝**的包围中。格拉提安皇帝的旗舰奥德修斯在外围游戈,纯白女神周身漂浮着一层冰蓝色的光芒,细小的光量子颗粒随着炮舰的发射不断逸散入虚无漆黑的深空中,留下一道道残影。

“西泽尔!”她猛然扯住我的胳膊,“上逃生艇,换一艘战舰重新指挥,你这是在自杀!”

“走开!我说了,你们先撤退!”我的脸很热,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某种病毒侵袭了我的躯体。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无数种设计好的、已经□□练的和还没有□□练过的战法在我的脑海中掠过,来吧,来吧,格拉提安。

我面前的显示器上死亡的士兵数目仍在不断攀升,我的胸腔快要被里面拼命跳动的心脏震碎。奥德修斯似乎听到了我的召唤,它缓慢下降,然后,猛冲。

我的肌肉痉挛,一阵强烈的快感电流冲击般袭上我的大脑。

叶原纯神情古怪,说,“西泽尔,你……果然,他勾引你,然后你回应了。”

奥德修斯如纯白的利剑笔直地刺入同盟军阵中心,海伯里安舒展开庞大的身姿,那一刻被某种事物插入的感觉包裹了我,我想我真的是疯了,我磨咂着逐渐涌上四肢的麻醉感,鼓涨、再鼓涨,很热,很烫,很坚硬。

我说,“半人马座的队伍,你们可以过来了!”

这是我抓住最后的清醒意识给出的指令。我正和作战中的海伯里安相连,潮水、海洋,更多更汹涌的知觉漫上我的大脑,奥德修斯雪白的影子摇曳着,它冲击、摩擦、又退出,帝**遵照它的指令在周围布置出一场又一场的、清扫战场的轮舞,像挑逗,像引诱,像性。格拉提安完全地领略了我现在的渴望。

我想他现在大概也沉溺于和我相似的快感中。不同的是,他是进攻方,我是承受者。

半人马座沉浸在一片缓慢旋转的、汹涌澎拜的星潮中,无数艘撤离的同盟战舰于此汇集。星海漩涡周围,一艘艘同盟战舰被漩涡的力量甩出去,作为腾飞的初始动力。引擎中,核聚变反应堆燃烧,战舰群一次又一次加速。指挥屏幕上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奥德修斯冲入我的核心区,我的指甲抠进了椅子扶手的软垫里,抠出血,我的脸滚烫。视野有些模糊。

“捉住了。”我仰望着头顶的指挥屏幕,小声说。我闭上眼,叹息了一声。不知是**后的满足还是为即将到来的帝**的败亡哀叹,我的双手摸了摸火热的脸颊。这时我听见奥德修斯发出一声刺耳的啼鸣。警报声在战场公共通讯频道中回荡。

卡利古拉喊道,“陛下——!”

“朕不会逃跑的!”我终于听见了格拉提安的声音。皇帝清晰的声线如狂岚刮过,“所有舰队收拢!准备突破同盟军的包围,朕不会放弃任何一名将士,朕绝不当独自逃跑的懦夫!”

我的肢体间还残留着极度的快欣感过后的余韵,叶原纯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理了理衣衫,换了一条裤子。回来,我朝她笑了笑。她呆滞,和其他刚才留在海伯里安指挥室的同盟士兵一样。他们都看见了我刚才的表现。

先前被遣送到半人马座的同盟残余部队理论上不可能在帝国第二波援军到来之前赶到交战中心,不可能那么快,因为半人马座的补给点,众所周知,早已被废弃了。得不到足够能源补给的战舰根本开不快,帝**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半人马座附近有一个巨型涡流,一个逆时针旋转的圆;于是同盟的诸多舰队排列在旋转之圆的切线上,借助星辰之力,被极大的力量抛向深空。加速。

同盟舰队排布于格拉提安皇帝眼前。皇帝本以为,自己已经破开了它们。在他和我同时达到酣战**的瞬间,我的军队死死地围堵住了他的全部退路,他的猛攻被我悉数容纳。

埃斯特拉文接入了我的频道。“您俘获了银河帝国的皇帝?”

“是的。”

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露出一丝淡笑。“那么,就请您快些把尊贵的皇帝陛下请过来吧。我们可以向国内宣布这个好消息吗?同盟人一夜未眠,一直在仰望星空。”

“星空?”我开了个玩笑,“今晚看不到星空,看到的明亮光点都是可怕的光量子炮发射的痕迹。”

埃斯特拉文的脸消失了。同盟军的小战舰群慢慢靠近奥德修斯,纯白女神被困锁于引力网中,我试了几次请求接入奥德修斯的通讯系统,但迟迟没有响应。过了很久,卡利古拉阴沉的脸跳了出来,说,“陛下现在精神状况有些不稳定。不适合谈判。若贵方有何要求,请告知我,我将转达至陛下。另外,陛下有话要单独告诉您。”

“什么话?”

“陛下说,‘西泽尔,你赢了。但我没有输。’”卡利古拉轻哼,“真是无耻的诱敌深入的技俩。陛下先前在迦太基星域,一直渴望与您交战,不断释放信号。您视而不见。如今,您却摆开阵势,陛下以为您终于要与他大战一场,他身先士卒,落入的却是您表面上精妙华丽、实际上里头只是个烂摊子的打法?主力部队竟然早早送走,后半场又突然扔出来吓人;不是要一对一决战,只是要抓人质?这算什么?玩弄陛下的情绪很令您愉悦么?”

“好了。卡利古拉。这只是种战术而已。诡计,虽然不体面。但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辩解的。”格拉提安的声音传来。

卡利古拉鞠躬,退下了。

他和我四目相对,我发现他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我于是勾了勾嘴角,说,“他胡说八道,陛下,您明明和我玩得很愉快。”

他的脸更红了。撑了撑额头,说,“加尼美德将军,您俘虏了朕。接下来准备给帝国开怎样的条件呢?”

显示屏上,同盟战舰群已经吸附上了庞大的纯白女神,在奥德修斯的表面形成了一层密密的小斑点。

“您这是认输了吗?我以为您还要再挣扎一下呢。”

“西泽尔·加尼美德。您不要给脸不要脸。朕已经在给你们找台阶下了。”

我注意到皇帝眼中的杀意。皱了皱眉,“恕我直言,陛下,这可不是一个失败者该有的态度。”

战场公共通讯频道中忽然警铃大作。我抬头,有士兵急急叫喊,“报告!报告!有一大波帝**舰集群正在靠近,正在靠近!即将跃出亚空间,到达当前战场。还有12分钟!”

“数量呢?”

士兵倒吸了一口凉气。“……七、七十万!士兵七十万,小型战舰三十万艘,中型舰……”

“好了。我知道了。”

帝**的行军速度远远快于我的预料,我转头对叶原纯说,“让登上奥德修斯的士兵们动作快些,只要我们握住了皇帝……”

“报告!”这回的大喊声来自叶原纯,她有些慌乱地看着我,她抬了抬手,张嘴。

“出什么事了。别急。慢慢说。”

“长官,皇帝在奥德修斯上启动了自毁程序。”

“你说什么?”

“西泽尔,你看,朕说了。你赢了。但朕没有输。”皇帝的微笑冷厉。

“你疯了吗?格拉提安,你已经败了,我的士兵们很快会捉住你,你启动奥德修斯的自毁程序,你以为这能改变什么吗?你死了,这场战争对帝国来说才是真正输了!”

“是啊。朕要死了。西泽尔,”皇帝露出悲恸的神情,眼神却是冷的。嘴角带点戏谑,“西泽尔,你不是一直说你会保护好我的吗?我亲爱的养父,我的制造者、将我抚育长大的人,我深爱的人。我就要死了。西泽尔,你为什么还不下令让那些同盟士兵停止靠近朕的战舰呢?”

“你拿你自己的命威胁我。”我要被他气笑了。

“准确来说,再加上你派到奥德修斯上来抓我的三百个同盟士兵。”

“他们上你的旗舰,本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但是我真的不想死。不想落入同盟那帮猪脑子的政客手里。救救我,西泽尔。”

我被他眼中清澈的期待刺伤了。他竟然真的以为我会因为他的祈望放过他。“不行,不行啊,我是同盟人。是同盟的军人,我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打败……”

“西泽尔·加尼美德!”一阵咆哮在通讯频道中炸开,是同盟政府和同盟军之间的私人频道。我这才惊觉刚才和格拉提安的谈话是在公共频道中进行的。全体同盟公民、政府官员都听见了。一位年迈的议员一边咳嗽一边骂,我听见那边人声嘈杂,显然议会已经沸腾了。“你为什么还不抓住皇帝?你和那金发小子废什么话?怎么,你想叛国吗?!”

有人试图劝阻老人的失态。

这时,14舰队的指挥室中响起一阵惊呼:“那……那是什么!”

我回头,身后的地球表面浮现出令我头皮发麻的惊人景象,虚空中,无数细密的小涡流绽开,形成一个个深坑般的小黑点,光柱打到黑点上时被迅速吞没,这是亚空间黑洞;口子敞开了,数万艘齐整排布的银河帝国战舰从引力渐渐减小的小洞中逃逸,宇宙的背景不再深黑,天幕中,我听见频道中传来地面上人们的尖叫,尖叫声太多了,我几乎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细密的战舰群压下,蔚蓝色的星球被黑红色的亮点覆盖,帝**舰队开始加速下沉,红色是战舰的暗物质引擎燃烧时发出的微光,此时映亮了天宇,盛大得如同火灾。

“格拉提安!住手!你的军队再这样往下冲,地球表面会被你们摧毁的!”

我不停地说我们谈谈,我们谈谈,我们还有妥协的余地。但皇帝只是静默地看着我,像一尊绝美无暇的雕像。

“西泽尔,西泽尔!”叶原纯的声音听上去崩溃了,“奥德修斯把所有门都锁死了。核心区根本无法深入,士兵们现在正在炸门,但是帝**堵在门后面,每次炸开一道门他们就不要命了一样扑过来,高喊‘皇帝万岁!皇帝万岁!’然后疯狂扫射,和我们的士兵同归于尽。”

“格拉提安,你这人简直……”

“西泽尔,”我看见皇帝竟然真的要落泪了,“还有三十秒。你不救我吗?”

“西泽尔!”这时埃斯特拉文的声音传来,特别用力,我大概是此生第一次见这个男人用如此力道嘶吼,“格拉提安骗了你,奥德修斯的自毁密码是双向确认,皇帝发出了指示。但奥德修斯并没有给出肯定答复!刚才情报机关来电,他在骗你!西泽尔!”

“真该死。”格拉提安的眼色阴沉了一大半,“为什么朕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有一些虫豸冒出来挡道?”

“第二批同盟舰队准备!继续猛攻奥德修斯!”

过了一会儿,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大声说:“好了,格拉提安皇帝,束手就……”

镜头仿佛被拉慢了。我看见第二批靠上去的同盟舰队和第一批的残余部队一道,被雪白的光柱撕裂、粉碎、一点点拖曳,碎块、碎屑、粉末,化为宇宙尘埃,融入深空的背景中。

完了。我想。我的脑子比我的行动更快,我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地,叶原纯扑过来,把我摁倒在地上,巨大的梁柱和坍塌的指挥室舱顶扑籁籁折断、滚落,砸在嚎叫的同盟士兵们身上,海伯里安遭受了七年战争以来最恐怖的一次炮击,奥德修斯突然挣脱引力网,引力锚尽数被震碎,虚空女王朝海伯里安猛烈奔袭而来。格拉提安大喊,“西泽尔是朕的猎物!你们都退下!”

中计了。引力网只笼住了奥德修斯的大半边,刚才谈话间,皇帝慢慢地指挥旗舰抽身而去。

而我竟然以为他完全因我沦陷了。

地球在宇宙背景中已经看不见了,它整个地被安静燃烧着的黑红色淹没,此时公共通讯频道中只能听见惨叫,哭喊,以及各种祈求神明拯救的声音。有士兵的,有平民的。过了一会儿,通讯忽然被掐断;海伯里安的指挥室陷入巨大的寂静。帝国战舰群大半已降临至地球表面,它们停泊在半空中,没有动,海盈森已经被帝**完全封锁。它们等待皇帝的指令。半个小时后,通讯频道闪烁,是公共频道。

“西泽尔·加尼美德上校,请您立刻向帝国皇帝的旗舰开炮。”

“我们已经输了。阁下。”

“立即开炮!开炮!”那议员的嗓音骤然尖锐,“您没有名誉心吗?您没有为国捐躯的精神吗?您身为同盟军人,国家的上校,竟然如此缺乏胜利的信心!您应该战死、战死!”

潮水般的议论涌入了通讯频道,绝望的人群开始狂怒。

我说:“当前最理性的决策是立刻向帝国投降。皇帝占领地球而不降落、降落至半空也不开炮的行为已经说明一切了。”

但是人群不听,议员不听,我听见有议员冲到了海盈森中央广场上,对着全星域广播,大叫,“一百亿玉碎!一百亿玉碎!”

地球共和同盟本土星域的总人口为一百亿。他们誓死保卫国家。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说,“卡利古拉,朕承认。这次,你说对了。”

地球同盟议会正在重整兵力,指挥太阳系诸多舰队立刻撤回,形成新的防线。它们打算在近地轨道上与已经控制地球本土的帝**开战。哪怕这注定会造成地球人口的大量死亡。帝**展开防护网。奥德修斯蓝白色的光芒大盛,炮火悉数瓦解。同盟舰队分作两拨,一拨奔赴地面,不顾同盟平民的死活猛烈朝地面射击,悬浮在半空中、遵照皇帝指令不得下降的帝国舰队群一时无法找到着力点,被上头倾泻的炮弹压着打;另一拨不要命地冲向奥德修斯,很快被纯白女神释放出的蓝白色颗粒击碎,齑粉闪耀着,大面积地流向太空。

“这个位置开炮,”皇帝自语,“他们是真的不要命了?”

帝国舰队反击,击毁一连串的同盟战舰群。燃烧的金红色光带灼目,帝国士兵们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战场公共通讯频道中混乱不堪。

“一百亿玉碎!一百亿玉碎!”地面上,集会的同盟群众狂热地高喊。

有人低低地啜泣。“爸爸,妈妈,我不想死……”

叶原纯和剩下的14舰队士兵们问我现在应该做什么。我盯着指挥室内的一盘绿萝,刚才的炮火没有直接碰到它,但热量太高,即使有防护网的降温也不够,它完全被烤焦了。叶片枯黄的。就在昨天,它还是苍翠欲滴的,我给它浇水,说,“你还太小了。得喝点水,再长大一点。”叶子长大了,就有更大的地方去接触阳光,去合成养分。这样茎干才能健壮些。

绿萝死掉了。我只养了它一周不到,它嫩弱的芽刚刚长好,刚刚能抗击外界的一点点风暴。

我说,“我们战斗。我们得拉上帝国人一块儿死。”

这时我看见地球表面又发生了变化,方才黑红色已经占领了蔚蓝色,但是,更大、更广漠的白色忽然从仅存的蔚蓝色表面扩散开,像瘟疫下大片大片死去的城市,我愣住了。这种白雾很熟悉。我见过。

我听见凄厉的尖叫声,起先只是通讯频道众多声音里的一道背景杂音,扩大、再扩大,慢慢地,尖叫声盖过了一切,所有人都在尖叫。议会的政客、集会的群众,哭喊着叫爸爸妈妈的孩子,还有地面上已经集结准备与帝**决一死战的士兵们。白色的水蒸气包裹了整颗地球的上空,奥德修斯的主炮“雷神之锤”对准地面的长城进行了第一次轰击,但皇帝下令停止了。

“没有必要了。”格拉提安说。“地球上不会有任何人活着了。”

光合水细菌。它被什么人投入了大洋中,整整一试管,可能更多。这是我后来发明的、没有锁上“最后的基因组”的水细菌。此刻,它们正依循着自身最原始的本能,繁殖。

巨量的地表水,海洋、江河、湖泊和溪流被分解,接下来是地下水。岩石迅速干裂、崩塌,青苔萎缩,褐黄色蜷缩为一团,风暴一刮,干枯的青苔破碎消散,无影无踪。水细菌的孢子飘散,大树倾颓、叶片脱水,动物沾染到水细菌,疯狂地尖叫,最后躺倒了一具具干枯的尸体。高浓度的氢气和氧气在太阳光的持续加热下发生反应,爆炸,燃烧,熊熊白色的火焰把卷入其中的人体迅速化为一个个焦黑的小点。人们拔腿逃跑,可是他们的衣袖、头发、指甲和毛孔中都染上了光合水细菌,孢子迅速扎根、爆芽,抽干每个人血液、皮肤和器官组织中最后一点点水,逃窜的人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幅度消减,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中被升华为大股大股的气体。氢气,以及氧气,白色的火焰在半空中燃烧着,将焦干的枯骨烧灼为深黑色的灰烬。灰烬混着火雨,连同滚烫的雨滴,劈里啪啦地浇打在地面上。地面上的小水洼圆圆的,像亮晶晶的小镜子,映照着苍蓝中渗透出淡淡的白色的天空。

天亮之时,星辰刚刚落幕,地球上已是人间地狱。

母星,地球。人类文明的发祥地,同盟人的故乡,六十亿人口的大后方,被摧毁了。

尖叫和惨嚎声终于停止了。地球那段的连线网络还是接通的,但那边已经没有人类或动物能够发出声音了。地球看不见蓝色,空中要塞,同盟首都海盈森,只有它还在虚弱地发着蓝光,浮在空中,细菌尚未侵入。最高评议会中有个声音响了,男人说,“格拉提安皇帝,我们投降。”

是埃斯特拉文。我不知道刚才的议会乱局中他做了什么,“继续战争并非所有人的意愿。”他的声音显得特别疲惫,说,“主战派绑架了民意,窃取了对军队的指挥权。我代表全体地球共和同盟的公民,向您、”

他咬了咬后槽牙,“——向皇帝陛下您祈求宽恕。请您原谅我方向您宣战这一极其悖逆的行径。”

“希望您撤回军队,协助我方阻止水细菌进一步扩散,并前往地球表面救治可能存活的伤者。地球共和同盟愿臣服于银河帝国的统治,永不宣示独立权。”

格拉提安皇帝点了点头。“朕允诺。”

“皇帝万岁——!皇帝万岁——!”继惨叫和哭泣之后,银河帝国士兵们的狂呼占领了整个通讯频道。在我和其他同盟士兵们的耳膜边鼓荡着。

“银河帝国万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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