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个光线被扭曲的午后，并非夕阳，而是暴雨将至前的阴沉天光。地点是妖族聚居地边缘的启灵大典考点，嘈杂鼎沸。
彼时，隐约记得他似乎是刚满三十岁，已能化形，顶着一头乱翘的金发，露出尖尖的耳朵和一条不安分摇晃的尾巴，外表约莫人类孩童十一二岁光景。
他抱着手臂，混在妖群中，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被家族娇宠和自身天赋滋养出的微末傲慢。
他早知道自家祖上与仙灵境有旧，自己也身负不错的灵根，踏入仙门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碍于妖族规矩，需得成年方可离家。今日前来，说是观礼，实则存了几分掂量未来同窗和仙灵境中人的念头。
他挑剔的目光扫过场上那些正在测试或等待的妖族少年，心中暗自品评：“这个灵力驳杂……那个心性浮躁……那个更是……哼，看来未来仙灵境内，能当我对手的也没几个嘛。”
正当他有些意兴阑珊，几乎要觉得这大典不过如此时，高台之上的变化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里，与周围环境的粗犷混乱格格不入的，是一道雪白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样式繁复庄重的正式袍服，银线绣着流云暗纹，即使在灰蒙的天色下也流转着清冷的光泽。墨发一丝不苟地以玉冠束起，衬得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庞如同冰雕，一双颜色浅淡的眸子空茫地“望”着前方，仿佛将台下所有的喧嚣与自己隔绝开来。
小金旺旺撇撇嘴，心里嘀咕：“排场倒是不小，就不知是真有本事还是装模作样……”
风波骤起。一个熊妖少年因测试结果灵根资质不佳而暴怒，鼓动狂暴灵力试图攻击测试灵侍。
那高台上看似人头济济，井然有序，实则除了方才那装模作样的小子以外，尽是符纸化作的最低级的灵侍，虽生得一副规矩的人样子，只眼前尽数覆着一层白纱，看起来与真人无异，实则只是毫无半点自主意识的纸人。
熊妖少年突然的一击，竟将周身十数灵侍齐齐撕裂，刹那间便碎为齑粉，化作灵光点点消失了，场面瞬间混乱。
其他灵侍亦立时停住了所有动作，仿佛被吓破了胆。
小金旺旺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体内火灵之力微微躁动，既有看热闹的兴奋，也带着一丝“若我出手定能如何”的幼稚念头。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彻底超出了他彼时的认知范畴。
高台之上，那位他一直觉得“装模作样”的白衣修士，甚至没有起身。他只是微微抬首，“望”向冲突的方向。
下一刻，一股磅礴却无比柔和的灵识，如同无形的天幕，瞬间笼罩了整个考场！
那股力量是如此浩瀚，带着一种润物无声又举重若轻的掌控力，让在场所有妖，包括那只暗自评估的小金旺旺，都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渺小感。
熊妖少年的狂暴灵力，在这股灵识面前，如同溪流汇入大海，瞬间被抚平、消融，拳头凝在半空，再也挥不下去。
这还没完。那白衣修士指尖微动，一道水蓝色的灵光如活物般射出，在空中化作一面巨大的、波光潋滟的水镜。水镜之中，纤毫毕现地再现了熊妖少年测试时体内灵力的精确流动，甚至连灵根深处细微的瑕疵与阻塞都清晰无比，仿佛将其修炼根基**裸地剖析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后，那清冷如玉磬、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响起，透过灵识清晰地传入每个生灵的脑海，带着一种裁决般的绝对力量：
“灵根天成，非人力可改。此镜中所显，乃方才灵力共鸣之实景。力强非正道，心静方得真。若不服，可自观之。”
熊妖与其族人面红耳赤，在那无可辩驳的“真实”面前，任何蛮横都显得可笑而无力，只得悻悻退下。
小金旺旺彻底呆住了。他之前那点因为天赋而生出的傲慢，在那浩瀚的灵识、那神乎其技的水镜术法、那平静却仿佛洞察一切的话语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强大——不是蛮力，不是叫嚣，而是这种洞悉本质、举重若轻的智慧与力量。
那个雪白的身影，在他眼中瞬间变得无比高大，仿佛取代了他对“强者”的定义和认知。
从那以后，他收敛了骄矜之气，开始真正沉下心来修炼，不敢再有丝毫懈怠，方能在成年前成功筑基，最终顺利拜入万兽崖。
那个画面，那个身影，如同一个带着敬畏与震撼的烙印，深深刻入了他的记忆。只是岁月流转，化形成长，进入仙灵境后的新奇与日常，让那段记忆变得模糊，只留下一种莫名的“眼熟”感与对某种“强大”的朦胧向往，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在这夕阳与混沌交织的奇异边界，看着孟白卿那与记忆中几乎重叠的专注侧影、那掌控全局的肃穆神情、那如出一辙的磅礴灵识……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
那个在他幼年时，曾以绝对强大的姿态重塑了他对“力量”的认知、让他懂得何为真正的强大与克制、如同高天孤月般可望不可即的身影……
就是眼前这个会耐心教他种菜、会因为他偶然的傻气而无奈摇头、会挽着袖子在厨房为他做最爱吃的排骨、会温声为他讲解仙灵境奇景、此刻正与他并肩坐在狭小巡界舟里的——
去芜师兄。孟白卿。
巨大的震惊与恍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金旺旺的脑海，让他几乎停止了思考。
他怔怔地看着孟白卿的侧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一声声，沉重而清晰，仿佛要挣脱束缚。
原来，那份初见时就萦绕心头的熟悉感，那份不由自主想要靠近、想要追随的吸引力，其根源，深埋于数十年前那个雨前的午后，早已注定。
孟白卿似乎终于完成了对这处特殊阵点的细致探查，缓缓收敛了外放的灵识。他微微侧头，敏锐地感知到金旺旺异常凝滞的气息和那过于专注的“视线”，有些疑惑地轻声问道：
“金师弟？可是此处混沌气息让你感到不适？”
金旺旺猛地回过神，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难以置信和复杂情绪的问题，脱口而出：
“师兄……你……你是不是……很多年前，在妖族的启灵大典上……”
孟白卿听到金旺旺那断断续续、充满难以置信的疑问，微微一怔，空茫的眼中掠过一丝恍然，随即化为一种带着些许追忆的平静。他轻轻颔首，语气温和依旧：“原来金师弟当时也在场。不错，大抵是二十年前，那届启灵大典的妖族考点，确实是由我代师主持的。”
他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道出当年情由：“那届启灵大典本不该轮到我师父主持。只是当时原定的主持仙君因故无法分身，司职殿临时协调，我师父……她性子洒脱，觉得不过是投影下界走个过场，便应承了下来。”
“她知我自筑基成功前往凡界探望父母，却发现父母为让我安心修行斩断凡尘而悄然远遁时起，心中一直郁郁，加之目盲，不喜与人往来，近三十年几乎足不出饮暇峰，终日只与寡言的灵侍相伴。”
他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金旺旺却能从中听出那份深藏的孤寂与消沉。
然后金旺旺看见他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暖意的无奈：
“师父她……虽不常回峰，但我的状态，她大抵是知晓的。”
孟白卿继续道，语气中多了一份对师父的感念。
“她或许是想借此机会，逼我出门走走，散散心，便半是强迫地让我‘弟子服其劳’，替她看顾一处考点。又因知我……素来喜爱毛茸茸的小生灵，”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特意为我择了妖族的考点。”
“只是……”他微微侧首，仿佛在感受窗外混沌与夕阳交织的奇异光线，语气里终于透出一点当年深藏的真实情绪，“于我而言，实是赶鸭子上架。台下喧嚣鼎沸，各族气息混杂，我目不能视，全凭灵识感知，心中实则……很是忐忑，唯恐出了差错，丢了仙灵境的颜面，或是给师父惹麻烦。”
金旺旺屏息听着，心中巨震。他从未想过，当年那个在他眼中如同高山仰止、智珠在握的身影，内里竟也藏着如此多的不安与勉强。
孟白卿继续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后来，果不其然，出了那熊妖闹事之事。当时我心下亦是慌乱，强自镇定，只想着绝不能令事态扩大。所能想到的，便是以灵识强行压制，再以水镜术呈现真相，力求以理服人，而非以力压人。”
“至于是否有效，旁人又是如何看待……我当时心中实在没底，只觉是尽力豁出去了，事后许久，仍觉后怕。”
他坦然地剖析着当年的青涩与不安，这与金旺旺记忆中那完美强大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让那个身影变得更加真实、可触，甚至……更让金旺旺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酸软与怜惜。
“原来……是这样……”金旺旺喃喃道，声音有些发紧。
他看着孟白卿平静的侧脸，想到他当年独自承受的压力，心中那股积攒了数十年的崇拜与震撼，此刻尽数化为了更为汹涌澎湃的情感。他急切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想要表达：
“不！师兄，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你根本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清晰起来，“你当时的样子，你说的那些话，还有那面水镜……对我们这些台下的小妖来说，冲击有多大！”
“那不仅仅是维持了秩序，那是一次……启蒙。”
金旺旺的目光灼灼，仿佛穿越了时空，又回到了那个午后。
“你让我第一次明白，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嘶吼和破坏，而在于洞察、掌控和……守护。你让我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从那天起，我才真正收了心，开始认真修炼，不敢再懈怠，也开始认真思考该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
“师兄，你……你对我影响至深！”
他一口气说完，脸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琉璃般的黑色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孟白卿，仿佛要透过那层无法视物的薄膜，将自己的肯定与敬慕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孟白卿静静地听着，脸上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甚至带着点无措。
他从未想过，当年那次被他视为“勉强完成任务”、甚至带着些许狼狈的经历，竟会在一个陌生的妖族幼崽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并产生了这样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他一直以为，自己那笨拙的应对，或许只是维持了表面的秩序而已。
金旺旺的肯定，像一道温暖的光，骤然照进了他尘封多年的、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里，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深刻理解与认可的慰藉。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那份惯常的淡然似乎融化了些许，多了一丝真切的动容：
“是么……原来，当时并非全然是徒劳无功。”
他微微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巡界舟冰凉的舱壁。
“多谢你……金师弟，告诉我这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