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单的话语，却让金旺旺心头一热，仿佛自己珍藏多年的心意被郑重地接纳并赋予了意义。
他看着孟白卿在夕照下柔和了许多的轮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更深的悸动。他不仅找回了记忆中的身影，更触碰到了这身影之下，那个更为真实、也曾不安、也需要肯定的孟白卿。
巡界舟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唯有窗外混沌无声翻涌，以及夕阳最后的余晖，温柔地笼罩着这方狭小的天地，也笼罩着两颗因一段旧日往事而悄然拉近的心。
不久，彻底入了夜。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悄然浸染了整个虚空。巡界舟静静悬浮在已开辟区域与无尽混沌交界的一处相对平静的缝隙里，像一枚被遗忘的、散发着微光的卵，外间是吞噬一切的暗与无声流淌的混沌乱流，内里是仅能容纳两人栖身的狭小空间。
孟白卿没有躺下。他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的袍子，背脊挺得笔直，端坐在冰凉的舱板上，闭目凝神，仿佛已与这孤寂的夜色融为一体，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禅定之境。唯有他周身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波动，显示着他并非沉睡，而是维持着一种警戒的休憩状态。
金旺旺在铺开的简易床褥上又翻了个身，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其实并不困，白日里的震撼发现——孟白卿就是当年那个让他仰望的白衣修士——还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激荡得他心潮难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孟白卿清瘦的背影上，那背影在舟内明珠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清。
看着看着，金旺旺的心思突然转起来。他敏锐地察觉到，师兄这禅坐的姿态，与其说是修炼，不如说是一种……刻意的回避。
他想起饮暇峰上孟白卿房中，床榻上明明有着清晰睡卧痕迹，而早已将房中各处布置了然于胸的他也记得清清楚楚，根本没有什么蒲团。这说明师兄平日是习惯躺下安眠的。
再瞥一眼这狭小得若是两人并排躺下，几乎要肩碰肩、臂贴臂的空间，他顿时恍然——
——师兄这是觉得与他同榻而眠过于狎近，心中不妥，才宁愿委屈自己，在这硬邦邦的舱板上枯坐一夜！
这怎么行？金旺旺几乎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明日还有大半的行程，剩下的阵点都在更深入混沌的区域，探查起来必定更加耗费心神。师兄目不能视，全凭灵识感知万物、操控巡界舟、检查封印，若是休息不好，精力不济，如何能支撑得住？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不敢细想。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迅速成型。
他故意把身下的褥子弄得窸窣作响，然后带着浓重的、仿佛刚从睡梦中被扰醒的鼻音，含糊又带着点抱怨地嘟囔：“唔……师兄……这舟板也太硬了……硌得我浑身骨头都疼，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孟白卿的反应，见那挺直的脊背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立刻趁热打铁，声音放得更软，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试图激发对方的怜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混沌边缘气息影响的缘故，我觉得……我变回原型睡觉会更安稳踏实些，占地也小。能不能……让我变回去？”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一阵柔和却不刺目的金白色光晕便自他周身亮起，迅速笼罩了他的身形。光晕散去，原本躺在那里的俊俏少年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色金灿、宛如朝阳初升般耀眼的小犬。
他保留了那双清澈剔透的黑亮眼眸，眉眼上方各有一撮标志性的雪白绒毛，像两撇俏皮的小眉毛。此刻，这只小金犬正仰着圆乎乎、毛茸茸的小脑袋，湿漉漉的黑鼻头轻轻翕动着，精准地望向孟白卿的方向，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无辜与期盼，身后那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更是讨好般地、一下一下扫着舱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孟白卿的灵识，远比肉眼更为精准地“看”清了这骤然发生的变化。
那团凭空出现的、暖烘烘、毛茸茸的生命气息，带着小动物特有的纯粹与依赖，瞬间填满了这方狭小空间的一角。
他心底那根因人际距离而始终微微紧绷的弦，在这毫无威胁、甚至堪称可爱的生灵面前，奇异地松弛了几分。面对这样一只可以揣在怀里的小犬，那些成年人之间森严的礼教与分寸感，似乎也变得不再那般壁垒分明。
他沉默了一瞬，那沉默里带着些许权衡与无奈的纵容，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温声道：“罢了……既如此，依你便是。”
说着，他终于不再坚持，从随身的储物袋中取出一套干净柔软的被褥，动作流畅地在一旁铺开，自己也随之侧身躺了下来，将大部分空间留给了身旁的那团金色。
小金旺旺——此刻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小旺财——立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满足的、细微的呜咽，像是在表达感谢。
他乖巧地在离孟白卿约莫一臂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寻了个位置，将自己努力地团成一个尽可能圆润蓬松的金色毛球，把鼻子埋进尾巴根部的绒毛里，然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只有那对时不时还会抖动一下的尖耳朵，显示着他并未立刻沉睡。
孟白卿虽阖着眼，但他强大的灵识却如同无形的水波，始终温柔地笼罩着这方寸之地，自然也清晰地勾勒出那小小一团的轮廓，感知着那一起一伏、均匀绵长的呼吸节奏，那是一种全然放松、毫无戒备的信赖姿态。
他藏在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心底掠过一丝想要伸手去感受一下那身看起来就异常柔软温暖的皮毛究竟是何等触感的冲动，但终究还是被他以强大的自制力按捺了下去。
不可唐突……
他在心中默念。
长夜便在一种奇异的静谧中缓缓流淌。
巡界舟外，是连光线都能吞噬的混沌，偶尔有难以名状的、并非声音的波动掠过，更衬得舟内如同风暴眼中唯一的安全港湾。明珠的光芒渐渐变得愈发柔和，模拟着外界的天光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孟白卿率先从浅眠中醒来。修士对时间的感知极为精准，他知道离预定的出发时辰不远了。
然而，还未等他完全凝聚灵识，一种异样的触感便先一步传来——他的腿侧，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暖融融的压力，伴随着一阵阵细小而规律的热气，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熨帖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种陌生的、微痒的暖意。
他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灵识如水银泻地，瞬间便将身侧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那只原本安分睡在一臂之外的小金团子，不知在睡梦中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此刻早已睡得四仰八叉、人事不知。
它肆无忌惮地翻滚着越过了自己设定的“安全距离”，整个毛茸茸、暖呼呼的脑袋，此刻正舒舒服服、理直气壮地全然枕在他的腿侧，甚至一只前爪还无意识地搭在了他的衣袍下摆上，睡得鼻息沉沉，香甜无比，一副全然将这里当成了最安心窝巢的模样。
一丝淡淡的窘迫如同水纹般，在孟白卿向来平静的心湖上荡漾开来。
这……成何体统？
然而，那灵识反馈回来的、小兽全然依赖、毫无心机的酣睡姿态，像是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去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尴尬与不自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柔软、甚至有些无可奈何的纵容情绪。
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为自己找着理由：终究是只不通人事、凭本能行事的小动物……何必与它计较？
感知中，窗外的混沌之色渐渐泛起一点微妙的亮，代表着新一日旅程的天光即将降临，他不能再耽搁了。
那抬起的手，在空中有着一刹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最终，他还是将手伸了过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美梦，轻轻落在那颗枕在他腿上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指尖瞬间陷入了一片异常柔软、温暖、蓬松的绒毛海洋之中，那触感比他雕刻过的任何一块灵木都要温顺，带着生命特有的活力与温度。
他极轻、极缓地揉了揉，感受到指下那小生灵无意识的、满足的咕噜声，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的声音在开口时，也不自觉地放得低柔了许多，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
“金师弟，天亮了，该起身了。”
那手感……果真比想象中还要令人……心软。
他甚至能听到那细小绒毛在指尖摩擦时产生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静电噼啪声。
小金旺旺在睡梦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至极的抚触和近在耳畔的熟悉嗓音唤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眸子里还氤氲着一层未散的水汽与茫然。
待到他迟钝的神经终于将“脑袋下的触感”和“孟白卿的声音”以及“自己现在是原型”这几个信息串联起来，并瞬间理解了自己正处于何种“大逆不道”的境地时，他整个人——不，整只狗——如同被一道天雷劈中，瞬间彻底清醒！
“嗖——！”
他像一截金色的弹簧般猛地从孟白卿腿边弹开，由于动作过猛甚至还在光滑的舱板上打了个滚。
一阵手忙脚乱的光芒闪过，原地再次出现了那个面红耳赤、头发凌乱的金发少年。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颊红得像是要烧起来，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眼神飘忽不敢与孟白卿对视，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
“师、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我睡相一向不好，肯定是我自己滚过去的……我、我……”
他心里一阵懊恼，倒不是觉得形象受损，而是担心自己的冒失举动会让孟白卿感到不适或为难。
孟白卿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恨不得以头抢地的模样，回想起刚才那团毛茸茸的温暖触感，心底那点残存的微妙氛围反倒被一种真实的、略带趣味的情绪所取代。
他从容地起身，动作优雅地整理着其实并无多少褶皱的衣袍，语气是一贯的温和与平静，仿佛刚才被“枕了一夜”的人不是他一般：“无妨。小事尔，不必挂怀。收拾一下，我们该启程了。”
金旺旺看着他浑不在意、甚至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笑意的样子，高高悬起的心终于稍微落下了一些，至少师兄没有生气，也没有因此疏远他。
然而，头顶那残留的、被温柔抚摸的幻觉，那指尖陷入绒毛的柔软触感，却如同最顽固的烙印，久久挥之不去，带着一丝滚烫的、隐秘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其意义的悸动，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尖上。
新的一天，就在这看似与往常无异的平静对话下，暗藏着只有当事人知晓的、微澜初起的氛围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巡界舟再次启动，无声地滑向更深邃的混沌深处。只是这一次，舟内弥漫的寂静，与初时已截然不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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