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灰蒙蒙的,似有若无的雨丝给古镇罩上了一层湿冷的纱。
林飞雁与卫夙再次路过那座临水小院附近,并非刻意,却恰好撞见了蹒跚出门的云画师。
他比前两日所见更加形销骨立,原本合身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白,眼眶深陷,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他似乎是想去购置些最基本的米粮,手中提着一个空荡荡的布袋,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微微踉跄着,若非及时扶住一旁斑驳的墙壁,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带来生机,反而更清晰地照出了他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惨淡。
此情此景,如同一桶冰水混合着焦油,猛地浇灌在卫夙心头那簇因林飞雁的“迂回”而一直压抑着的怒火之上。
“你看清了?”
回到暂居的客栈房间,卫夙反手关上房门,声音如同冰层碎裂,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不再掩饰,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林飞雁,“他已至极限,随时可能油尽灯枯。你的‘两全之法’尚需几时?待到为他收尸之时吗?”
林飞雁心头一紧,画师那副模样同样让她心痛不已,她急急开口:“卫姑娘,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有些头绪,只需……”
“我不能等了!”
卫夙厉声打断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那画魅,在你的仁慈纵容下,一点一点将他蚕食殆尽!今夜,便是那东西彻底消散之时。”
林飞雁脸色瞬间煞白,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卫夙的手臂:“不可!绝对不可!画师心神与画魅紧密相连,早已不分彼此!你若强行斩灭画魅,那股相连的执念骤然崩断,画师心神必受重创,轻则痴傻,重则……立时殒命!这绝非救他,而是亲手杀他!”
卫夙猛地甩开她可能的触碰,眼中是沉淀了无数血与火、恨与痛的冰冷坚毅,那是一种经历过真正地狱之人才能拥有的、摒弃了一切软弱与幻想的决断:“是让他继续沉溺在这吸食生命的幻境中,慢性死亡,还是斩断虚妄,哪怕承受剧痛,也要搏那一线清醒求生的生机?我选后者!”
她盯着林飞雁,一字一顿,“是救是杀,后果,我自行承担。”
话音未落,她已决然转身,不再给林飞雁任何劝阻的机会。那抹红色的身影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气,瞬间消失在客栈走廊的尽头。
是夜,无月,浓云遮星,正是杀妖夜。
卫夙将身法提至极致,如同一道撕裂夜色的红色闪电,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入那座死寂的小院。院中草木在她凛冽的杀气掠过时,都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
赤霄古剑在她手中低鸣,剑身在浓重的夜色里泛着渴血的、森然刺骨的寒光。她的灵识如同最精准的猎网,已牢牢锁定画室内那股纯净却在她看来无比致命的灵韵——那画魅,正在其中。
她立于画室门外,冰冷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了。指尖轻抚过赤霄冰冷剑身,如同最后一次确认猎物的方位,唇间逸出低不可闻、却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妖物,当诛。”
就在她手腕微动,凝聚的剑气即将破开那扇薄薄的门板,直取画魅核心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急促的喘息和踉跄的步伐,不顾一切地从侧面猛冲过来,决然地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躯,牢牢地挡在了画室的门前,也挡在了卫夙那含怒待发的剑锋之前!
是林飞雁!
她发丝微乱,因急速奔跑而脸色潮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用尽了全力才堪堪赶到。
但她抬起脸,直视着卫夙那双因杀意而显得格外幽深冰冷的眸子,眼神清澈如洗,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不容撼动的坚定。
“卫姑娘,”她的声音因喘息而微颤,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冷凝的空气中,“若要斩它,请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你——!”
卫夙瞳孔骤然收缩,那凝聚的、一往无前的杀意,如同狂潮撞上了最坚硬的礁石,猛地一滞!
赤霄剑尖吞吐不定的剑气,几乎已经触及林飞雁眉心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体质柔弱得不堪一击的守护者,此刻却为了维护一个她眼中的“妖物”,一个“该死的执念”,竟敢如此毫不畏惧地直面她的剑锋,以命相护!
卫夙握剑的手,因极致的愤怒、不解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被阻碍的焦躁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手中这柄斩妖无数的赤霄,会指向这个她答应要护卫周全的人。而更让她心神震动的是,林飞雁眼中那分明清晰的恐惧之下,竟没有丝毫退让的意图。
“你……” 卫夙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后面的话语却尽数哽在喉头。
是愤怒于她的冥顽不灵?是无奈于这突如其来的僵局?还是……内心深处,竟也被这看似愚蠢、却无比勇敢的坚持,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杀意未消,反而因这梗阻而更加汹涌地在胸中翻腾。然而,剑,却无法再向前递出半分。
清冷的夜风吹过小院,卷不起丝毫尘埃。两人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对峙着,一个剑芒森然,杀意凌冽;一个以身作盾,目光决绝。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将时间也冻结在这一刻。唯有那扇薄薄的门板之后,画魅的哀伤与画师微弱的生机,仍在无声地交织、流逝。
僵局,已成。
……
赤霄剑尖传来的寒意,几乎要冻僵林飞雁的眉心。
但她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卫夙那几乎要噬人的冰冷目光,急促而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试图激起理性的涟漪:
“卫姑娘,我并非盲目阻拦,亦非感情用事!”
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内核,“给我一夜时间,只需一夜!我以《幽明录》守护者之名起誓,若明日此时,画师心结未解、画魅未散,我……我绝不再阻你行事!任你处置!”
不等卫夙那即将爆发的怒火倾泻,她语速更快,如同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般,抛出了那个唯一可能破局的具体方案:
“我将动用《幽明录》所载的‘入梦之术’!引画师魂魄离体,溯情念之源,去见其亡妻婉娘残留于天地间的一缕真实魂念!唯有让‘真实’亲自现身,亲口劝解,才能由内而外,彻底打破他沉溺的‘虚幻’,令他幡然醒悟,心甘情愿地放手!此乃唯一不伤其性命、不损其心神,却能彻底化解执念之法!”
她的话语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另一种可能性。这不是空泛的祈求,而是有着明确路径、直指问题核心的计划。
林飞雁的目光灼灼,仿佛燃尽了自身所有的犹豫与怯懦,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凝视着卫夙:“卫姑娘,若此法失败,或施术途中生变,致使画师殒命……所有罪孽,由我林飞雁一力承担!你要杀要剐,或是从此弃我而去,我绝无怨言!”
她深知,施展此等牵引魂魄、沟通残念的秘术,对此刻灵力未复、身体虚弱的自己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负担,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但她更清楚,这是践行她“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信念的唯一途径,是她必须踏出的一步。
这份为守护心中之“道”而不惜一切、甚至押上自身性命的觉悟,沉重地、无声地撞击着卫夙那被仇恨与铁律冰封的心防。
卫夙的剑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下垂了半分。那凝聚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戮剑气,出现了瞬间的凝滞。她死死地盯着林飞雁,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穿。
理智在疯狂地权衡——林飞雁提出的方法,确实绕开了强行斩灭可能导致的立即死亡的风险,直指执念的根源(画师心结)。
而且,她给出了明确的时间限制,以及失败后承担一切后果的承诺。这不再是无谓的争执,而是一个有着清晰步骤、明确责任、甚至押上了施术者自身安危的……赌局。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小院中只剩下夜风穿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
终于,卫夙周身那凌厉如实质的杀气,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虽未完全消散,却已不再咄咄逼人。
她手腕一收,“锵”的一声,赤霄古剑归入鞘中,那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她上前一步,逼近林飞雁,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卫夙的声音低沉,带着未散的冷意,如同最后通牒:“记住你的承诺。仅此一夜。”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一字一顿地警告,“若你身死道消,或他命丧黄泉,我依然会……斩了那画魅。”
这冰冷的话语,既是划下的底线,也意味着她暂时放弃了即刻动手的打算。
她选择了给林飞雁,也是给她自己所不理解、甚至鄙夷的这种“道”,一个验证的机会。一种默许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守护,于此确立。
时间紧迫,不容耽搁。
林飞雁立刻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
施展“入梦之术”,需要一件蕴含画师与亡妻共同深刻记忆的物品作为引子,方能精准牵引其神魂,找到那缕残念。她立刻想到,画师定然珍藏有亡妻的旧物。
“需要一件他与亡妻的深刻记忆之物作为媒介,”林飞雁看向卫夙,眼神带着请求,“可能在他卧房……”
出乎她意料的是,卫夙并未多言,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再次潜入小院,方向正是画师的卧室。
不过片刻,她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支样式朴素、却温润生光的白玉簪。她的行动效率极高,悄无声息,虽依旧面无表情,但这利落的行动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暂时的支持。
在小院一处相对僻静、不易被打扰的角落,林飞雁强忍着身体的虚弱,以自身微薄的灵力在地上缓缓勾勒出一个简易却玄奥的阵法符文。
她将那只白玉簪慎重地置于阵法中央。随着灵力的输出,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汗珠沁出额角,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仿佛将所有的精神都凝聚于此。
卫夙则抱剑立于阵法范围之外,背对着林飞雁和画室的方向,如同一座沉默而不可逾越的壁垒。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挺拔而孤峭,将所有的危险与干扰,都隔绝在了她的赤霄剑所能及的范围之外。
月上中天,清辉遍洒,万籁俱寂。
林飞雁于阵法中心盘膝坐下,双手在胸前结出复杂的手印。贴身的锦囊微光闪烁,《幽明录》的帛书无风自动,悬浮于她身前,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光晕,与地上的阵法交相辉映。
她最后抬眸,看了一眼阵外那抹如同磐石般的红色背影,轻声说道,声音虽弱,却带着全然的托付:
“为我护法。”
随后,她缓缓闭上双眼,将所有的心神、意志与残存的力量,尽数沉入《幽明录》那浩瀚而古老的契约之力中,引导着灵力,正式开启了那吉凶未卜的——“入梦之术”。
卫夙凝视着阵法中心那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此刻却因信念而闪耀着不可思议光芒的身影,红色衣袖之下,她的手,微不可察地、缓缓地握紧了剑柄。
夜色深沉如许,所有的希望、风险、以及两人之间那微妙而脆弱的信任,都系于林飞雁这倾尽所有的坚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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