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秋。
深夜，季尧又从梦中惊醒，江静姝又出现在了他的梦中。
近日不知为何，他时常梦见她。
她就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偶尔季尧还会梦见自己父母和她一起出现在梦中，而他的父母早在三年前就相继去世。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安。
近来一直都在南方训练，许久未曾回北城了，他也许久未曾回家。
父母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自然也就再没见过她。
季尧想，这次回去后，回去看下她吧。
一个月后，这边的训练结束，季尧回到北城的部队。
“季团长，这些是收发室刚刚送来的，都是这段时间您收到的信件。”
手下的人拿了十几封信件递给季尧后就出去了，季尧随便翻了翻，意料之中，寄件人都是江静姝。
因为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季尧就将这些信件随手放到了一边。
快下班的时候，季尧才想起还没看信。
江静姝经常会给他写信，无非都是生活上的一些琐事，他从来没有回过。
不过，每一封信他都有认真看过，知道她无事，也就没有太在意。
他翻看着信件上的邮戳，打算从最早的一封看起，却无意间发现了一封来自云城的信件。
云城？
江静姝回了云城吗？
季尧仔细一看，寄件人的名字却是“周晓月”。
他有些疑惑，周晓月是江静姝一起长大的朋友，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来往和联系。
季尧发现邮戳上的时间是一个月前，正是他经常梦见江静姝的那段时间。
他心里一紧，感觉胸口像被压了一块石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季尧立马拆开了这封信，里面却有两份东西。
一份是一张信纸，而另一份则是一封更小的信封，粘贴得好好的，没有任何拆封过的痕迹，上面写着“季尧亲启”四个字。
季尧认得这个字迹，是江静姝的笔迹。
“近乡情更怯”，他有些不敢拆那封小信封。
于是，季尧先打开了那张信纸，可当看到信纸上的那几个字后，他如遭晴天霹雳，呆愣在原地，无法动弹，而那张信纸也从他手中滑落。
信纸滑落在地，纸上写着短短的八个字：静姝已逝，葬于云城。
季尧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封小的信封，却发现里面竟然是江静姝留给自己的遗书。
季尧：
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
时光匆匆，从我第一次遇见你到现在竟然已经21年了。我们俩以“英雄救美”的戏码开场，最终却以遗憾收场。
我曾暗暗窃喜，自己的喜欢的人能成为自己的未婚夫，可如今才知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也曾有过愉悦的时光，可最终为何变成了这样？
那场车祸，不仅彻底带走了白若姐姐，也彻底带走了你对我的仅存的好感和信任。任凭我怎么解释，你都不相信我。我难受了很久，不只是因为白若姐姐的死，还因为你的不信任。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我再也看不到结果。
十年的婚姻，我们当了十年的怨偶，蹉跎了十年，我浪费了你整整十年，可又何尝不是浪费了我自己的十年？
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说自己不爱你了，可是，我真的累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结婚前，我曾幻想过我们会有怎样的一辈子，可原来，我的一辈子已经到头了，我不过是你人生中短短的一个过客罢了。
很抱歉，当我满心期待着和你的婚姻的时候，我不曾顾忌你的感受，白白浪费你的人生。
如今，季尧，我放你自由，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死后的所有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无需麻烦你。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为了亲自跟你说一声再见，同时也给我对你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有我们的婚姻彻底画上一个句号，希望这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最后，望你今后的生活能够更加顺遂、幸福！
江静姝
——
三天后，云城。
季尧依照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云城电子厂，和他记忆中的模样早已大相径庭。
他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13年前，岳父临终前，他来见了岳父最后一面，然后带江静姝一起回北城。
第二次的时候是岳父去世的第二年，他陪江静姝回来给岳父岳母做清明。
往后他经常出任务，都是江静姝一个人回来；再后来，他们之前产生了隔阂……
季尧找到了电子厂家属房的位置，这套房子还是江父去世前厂里分配的福利。
正常情况下，江父去世后，江静姝考上了北城的大学，户口也迁走了，再加上有季家的帮扶，这套房子应该由厂里收回去重新分配。但为了给江静姝留个念想，季父托了人、找了关系，又花了些钱，这才让厂里把房子留了下来。
在季尧的印象中，自己的父亲一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江静姝打破原则。
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
1988年的时候，职工开始可以购买福利房的部分产权，季父主动出钱出力，江静姝得以拿到这套福利房的部分产权。
今年年初，国家又出台新的政策，员工可以完全获得产权，但需要补足土地出让金等费用。江静姝写信跟他提起了这件事，打算回云城一趟办理产权。
他收到信后，怕江静姝钱不够用，又将自己剩下的积蓄全部打给她。
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江静姝的消息，说一切都办妥了。
季尧还记得那套房子还有个小院子，一共两室，江静姝的房间是里面一间，岳父那间是靠外的，有客人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间招待。
可走到印象中的位置，却不是当年模样。院子还在，但不见房子，只剩下一片废墟。如果不是隔壁院子里的枣树还如记忆中的一样，季尧肯定觉得自己走错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尧敲响了隔壁的院门。
“来了！”
院门打开，开门的人一看到季尧就立马想要把门关上，季尧忙伸手阻拦。
来人见门关不上，索性也就放弃了，说：“你来做什么？”
“周同志，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说静姝她……她……是不是骗我的？”
周晓月暴怒，“我有病啊，我拿静姝的事情骗你！你不是不在意她吗？你还来这干什么？现在静姝死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死了，你满意了吗？静姝真的是瞎了眼，喜欢你这么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人死了现在知道关心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说到最后，周晓月忍不住哭了起来，也不管季尧，跑回了房间。
季尧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他想进去问问清楚江静姝到底是为什么突然想不开，但是周晓月的态度很明显。
季尧又回到了江家的院子里，除了满地疮痍，什么也没有。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回想起第一次要来这里的情景。
那时他刚刚毕业，进入部队没多久。
有一天，父亲突然叫他回家，对他说：“你还记得几年前来我们家的江明叔叔吗？他有个女儿比你小四岁，叫江静姝，记得吗？”
他点点头，父亲继续说：“静姝刚出生的时候，我和你江叔叔曾说笑，给你们定了个娃娃亲，不过谁也没当回事。但是你江叔叔现在生病了，快不行了，唯一的放心不下的就是静姝。他如今主动提起这件事，希望我们能履行约定，让你等静姝成年后就和她完婚。我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都提倡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所以我也尊重你的选择。季尧，你现在长大了，也能自己做决定了。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静姝结婚，如果愿意的话，明天一早你就跟我赶去云城，让你江叔叔走之前能安心；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跟他说清楚，我和你妈妈会认静姝为干女儿，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对待。你江叔叔是讲道理的人，不会反对。”
父亲给了他一晚上的时间考虑，他想了很久，虽然那时候的江静姝给她的印象还是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但是他知道他不讨厌她，而且……如今她才十几岁，需要人保护。
所以，第二天他就告诉父亲：“爸，我想好了，我愿意跟静姝妹妹结婚。”
等他到了云城，那是他第二次见到江静姝。
苍白、瘦弱、无助、难过……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见到她的那刻，为什么他会从心中生出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保护静姝妹妹一辈子！
——
天色渐暗，隔壁周晓月父母回来了。
周家夫妻俩是看着江静姝长大的，江静姝小时候如果江父比较忙，都是他们俩帮忙照顾的，可以说，江静姝就像他们的半个女儿一样。
周父看到季尧现在才来，也是气得不行，甚至拿起扫帚想要赶人，还是周母拦了下来。
周母对季尧说：“你走吧，静姝想跟你说的应该都已经跟你说了。”
“孙姨！”季尧叫住想要回去的周母，“静姝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突然想不开？”
周母叹了一声气，说：“我们也不知道，静姝什么都没说。她当时是突然回来的，当天晚上我们就发现她家里着火了，等我们过去救火的时候，却发现院子从里面锁了起来，等我们把院子门撞开，想要进去救人，可里面的门也锁了。火势太大，门没多久就倒了，但房子也倒了，静姝早就……早就烧得不成样子了。真是造孽啊！静姝她……她还这么年轻啊！”
季尧像受了巨大的打击一样，有些魂不守舍，他艰难开口道：“她……她埋在哪儿？”
“我们按照她的想法，给她埋在了她父母身边，你应该知道在哪吧？”
季尧无力地点了点头，周母看到他那副样子，也不忍多说，便回到了自己家里。
第二日，季尧穿着一身军装，干净整洁地出现在墓园内，看起来衣冠楚楚，可他眼下青黑，面容憔悴，一看就知道前一晚没有休息好。
季尧静静地站在江静姝的墓前，一言不发，只是眼圈逐渐通红。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飘起了小雨，绵绵密密的细雨打在季尧的身上，浸湿了季尧的衣服。他的脸上也满是雨水，又或者掺杂着什么也未可知。他就这样站在雨中，任雨水打在他的身上、脸上。
不知站了多久，季尧终于挪动身体走到了江父江母的墓前。
“爸、妈，”季尧刚开口却又止住，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后，又哽咽开口，“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
岳父临终前的话语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边：“阿尧，你是个好孩子，把静姝交给你我很放心，希望今后你能替我好好照顾她。”
他当时回答的是什么？
“江叔叔，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静姝妹妹，绝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最终，是他让她受的委屈最多。
季尧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用力地扇了下去，然后转身离去。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暗，季尧的身影逐渐被雨势吞没，消失在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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