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正好,阡安满城鲜妍花开,各处皆设宴,大办游花会。其盛况空前,引得游人慕名而来。
这滁州本就是大江大河交汇之地,南北水运枢纽,汇聚豫梁各地行商,如今又恰逢这江南独有的习俗佳节,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只多不少。
今日倒也有一件好事。
“表小姐,这边请,老爷在与公子们一起呢。”
俞挽春的外舅公闻人敬,先前因公务使然,一直在临县奔波,今日也算终于从外赶了回来。
照理,俞挽春这个从上京回来茳州的小表孙女,自然该去见见。
俞挽春已经几年不曾见过这位记忆里不苟言笑的外舅公,而今的闻人家主。
不过,阿娘收到家信,偶尔也会与俞挽春谈及到他。
和她印象中的大外舅公相比,似乎也并无多少变化。
若要细说,俞挽春对这位舅公,当是怕的。
他在众姊妹兄弟面前,眉间沟壑几乎从未放松过,难有一笑,对众子孙的功课要求极苛刻,而大表兄闻人砚正是他自小带在身边教导而出的得意后辈
是以,幼时的俞挽春对闻人敬,又是敬重又是惧怕,当是敬而远之,她那作天作地的二表兄,撞上外舅公,便唯唯诺诺再不有任何出格的行径。
引路的小丫鬟这厢看出了她心中的紧张,便开口,“表小姐放心,老爷这些年来待人可和善呢。”
这小丫鬟极善谈,俞挽春先前在闻人府还未见过她,对她无甚印象,但这一路小丫鬟这能言善谈八面玲珑的机警,倒是让俞挽春对她有了好感。
俞挽春莞尔,“我知晓,这屋中可有其他人?”
她们停下脚步,一路笑谈,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主屋廊下。
这檐角铜兽有些锈迹,它长牙裂口,风从廊前过,便钻出一阵阵低沉的“呜呜”声。
“大公子应是陪着老爷的,老爷惯常喜欢传唤大公子,至于其他人嘛……”小丫鬟捂住唇轻笑一声。
“不久前二公子也来了,不过是遭老爷训斥的,现下应当被老爷罚去反省了。”
这闻人珂可纯属活该,俞挽春对他自然无甚怜悯,她点了点头,便驻在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
“砚儿,这些时日,你势必要好好留意,万不可疏漏……”
屋内,两人的声音因敲门声而暂停片刻。
“进来吧,挽春。”
俞挽春也未犹豫,抬起衣角,大大方方地跨过门槛,踏入正堂。
一眼望去,堂中两人,一个危坐首位,一个在俯首低眉在近旁侍坐。大表兄不愧是外舅公亲手培养出的继承者,这一老一少,一脉相承的不怒自威。
俞挽春看得出这二人方才正在谈论要事,自然也无窥探的想法。
她走上前,袖袍随腕间翻转施施然轻轻垂落,恭敬施礼,言语之间挑不出半分差错。
“多年不见,挽春你也长大了,”闻人敬看着眼前落落大方的俞挽春,感慨道,“你与你娘有几分相似,不过……细看下来还是全然不同。”
这般平易近人的亲切问候,与俞挽春在大脑中预想过的无数次场景都大不相同,她眼中的严厉苛刻的大外舅公,语气颇为柔和,仿佛一个侃侃而谈的和蔼长辈。
俞挽春见此,也放下心中最后一丝芥蒂,她眼中含笑行礼,随即走了上前。
“舅公,今个儿终于是见到你了,挽春先前可就在想你何时会回来呢。”
闻人敬闻言轻笑一声,他知道这外孙自小便爱讨巧,而今长大了看来这点也未变过。
一番交谈下来,俞挽春诡异地发现,闻人大舅公,而今脾气竟然当真比先前温和,也未绷着脸吓人。
俞挽春逐渐有些相信了方才那小丫鬟说的话。
“我的老祖宗啊,你可饶过我吧,禁我三个月的足,还要从头到尾把《论说》抄上足足五遍,我好不如去死了!”
门口响起闻人珂哭爹喊娘的哀嚎声。
俞挽春转头,便见她方才还觉和善的大表舅公脸色不复温和,“闻人珂,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什么话,再闹下去你今年可莫要再想离府了。”
她默默轻咳一声,看来只是因为她没有犯事啊……
闻人敬紧蹙眉头,皱纹蔓延,眉宇间始终悬挂着的千沟万壑,要比俞挽春印象中的更为深重。
“你而今回了阡安,便是你的爹娘信任于我,往后,若有需要的,便尽可与你舅婆说,这闻人府上下众姊妹也多,”闻人敬未再理会门外那不肖子孙,只谆谆叮嘱俞挽春。
“听闻你而今是住在你爹娘的旧宅,你可住得惯,不若搬来闻人府?”
俞挽春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舅公这是话里有话,他话里所含关切不假,但看这语气,绝不是仅仅因为一两句住得适应与否而询问。
与其说是询问她的意见,不如说是在劝诫,通知,亦或是宣布。
莫非是发生了什么……
俞挽春心思活络,但也没有表现出来。
她知晓舅公自然是为了她好,她自然也没有别的理由拒绝,当下便应了下来。
闻人敬眉间的皱纹稍稍舒展些许,微微点了点头。
俞挽春而今所居的宅邸并不在闹市,但到底敌不过而今游人喧嚣,府门前远比往日热闹。
这搬府的行程很快便提上议程,虽说费不来多大功夫,但还是要花上几天准备。
不日,俞挽春本是想着书信一封送到州府告知阿酉,未想,竟被下人告知,阿酉不久前来了府上寻她。
但正值她外出,阿酉不见她人,眼下府中上下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绿树繁艳,藤蔓攀援缠枝,满树花色姝丽,翠荫正浓,烈阳当空照,灿光溶入沿岸湖面,水上波纹粼粼,其中若有金鳞细闪。
“嗒……”
花枝戏水,搅乱这湖面安宁,碗底的细碎金光上浮泛滥,甩落枝上晶莹的水珠。珠落镜面,池中花影转瞬变为虚无的层层波纹,混杂着浮动起伏的金光,只镜中人,始终盛着笑。
长袖垂落,手上花枝随意轻点涟漪,俞挽春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这不知何处拾起的花枝,“你作甚离我这般远?”她抬起头,望向湖对面的那人。
她轻轻抬起手,花枝一扬,指向他。
“过来。”
对面身形没有犹豫,乖乖听话,绕岸而来。
俞挽春直起身,右手揉了揉腰,撇了撇嘴抱怨,“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呢?”
她早便看见了他,本还想装作没有看见,等他靠近再吓他一跳。
可俞挽春没有想到,她腰都酸了,这傻子光站在原地,迟迟没有过来的想法。
自是看你……
阿酉自然不敢说出这种话,声音略显急促,低着脑袋,“我……”
“快些说,”俞挽春不满他的磨磨蹭蹭,随即想到什么,眼中盈上笑意,出其不意地举起手上花枝往他身上敲了过去。
阿酉不舍得躲过去,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俞挽春本意只是想吓吓他,见状放轻力道,花枝微微停在半空,旋即依着他的肩胛骨缓缓滑下。
枝芽嫩绿,枝头上不知名的层叠花瓣绽放,缦丽清艳的蕊心娇媚明艳,轻轻触及他的衣襟,方才在水中涤荡后沾染的水珠,顺着他的喉骨滚滚落下,浸透薄薄的衣料,传来一丝凉意。
阿酉轻轻一颤,他终于抬起头。
他眼睫颤动得厉害,耳尖红得比这花还要熟烂。
双眸清透若琉璃,仿佛才从清水中打捞而出白玉珍珠。
阿酉耳上嫣红似滴血,湿漉漉的眸光渗透水意,湖面缓缓升起水雾,逐渐凝实成水珠,滴落眼角。
但他的眼神却直直看着俞挽春,视线没有半分偏移,夹杂着极端的执拗,那甚至无意遮掩过去的,仿佛至清的浅池背后,暗藏的深渊,叫人不小心便一脚踏空,雨燕徒劳挥动双翼,落水便甩尾作游鱼。
俞挽春心尖生悸,忍不住收回手,不再逗他。
她瞥了他一眼,轻咳一声,用帕子轻轻拭去他脖颈上的水意。
阿酉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却被她瞪了回去。
他顺服地低下脑袋。
手中素白绣帕在阿酉肌肤上轻轻划过,这帕子不厚不薄,指尖触上去,仿佛不过一纱之隔,柔软细腻的指腹如同绵密的羊脂玉膏,轻轻一摁便悄然融化,留下满怀盈香。
“少这么看我,”俞挽春不大自在,手上擦拭的动作便用上了点力道。
阿酉的身量比她要高出一个头,但他早早习惯了弯下腰,他两侧发鬓不知何时也沾染上水滴,染湿的发梢温驯地紧贴额际,他眼神如痴,又可怜又哀乞般,仰头望着俞挽春,仿佛摇尾乞怜。
“挽春,别嫌弃我,好不好?”
俞挽春微微张了张口,半点吐不出一句话,良久,她狠狠拧紧手上精致的绣帕。
她恨铁不成钢道:“谁嫌弃你了?”
只是,俞挽春也不知是对阿酉这时常摆出的可怜样无奈,还是暗恨自己总被这人的无辜哀求相给迷惑了心神去。
心神复杂,百般不得平静,抬眸又乍见阿酉,俞挽春顿时感到一丝气恼。
俞挽春将手上绣帕轻轻甩过去,“快些说,说你要干什么。”
这帕子轻飘飘地盖到阿酉脸上,他没有动,只是放轻了呼吸。
“挽春,我想在你身边。”
这些时日,俞挽春遭遇的危险只多不少,她身边的侍卫虽都身怀武功,只是到底让人难以放下心。
他想的简单,只想尽量闲暇之时护在俞挽春身旁。
俞挽春扬起脸,“原来鬼鬼祟祟,是有所图啊,”她笑眼清妍,唇角弯弯带起繁花压满枝的弧度,眼睛一转,便落在他身上,不大想让他好受,娇艳的明杏朱颜焕发容彩,“我要是不答应呢?”
湖边乍然响起惊枝的破水声,俞挽春侧耳,原是她身后,金鳞在水中央曳尾,细尾一掠而动,奔涌出湖面,满身金黄鳞片,细碎的水露璀璨晃眼,仿佛海上伴着启明星初升的朝阳。
阿酉失神一瞬,脸上绣着花鸟鸳鸯戏缠枝的绣帕缓缓下坠,但他出手很快,一把捞起了空中的帕子,他抬起头,眼前的灿阳明艳到极致。
他怔愣着,便听到耳边少女隐约的笑声。
俞挽春慢悠悠地从他手上抽回自己的帕子。
洁净的绣帕轻轻缠在她皓白的霜腕上,轻帛细腻平滑,在她手边,仿若初冬的新雪,霁空下反射皎暇的晴光。
“……那……我可能再求求你?”阿酉这次竟没直接露出那常见的眉眼低垂的可怜神态,反而还追加了一句。
俞挽春见事情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歪歪脑袋,“行啊,那你拿什么作回报啊?”
说完,她自己似乎都觉得有些好笑,毕竟她知晓阿酉的意思,他留在她身边,是对她大有裨益,她如今这般一讲,倒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恩赐他一般。
俞挽春轻笑一声,随即正色道:“好啦,那你就……”
“我……我不值钱,我……我这便去给你寻值钱的……”
阿酉的话头却快于她。
能够留在俞挽春身边,对他而言,本就是天降恩赐。
眼见阿酉当了真,果真转身要走,俞挽春赶紧叫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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