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厅堂的气氛愈发凝重。
江春漾一手拖着信,一手紧扣桌面,啪嗒啪嗒的声响似擂鼓般萦绕,溪烟棠低垂的头愈来愈低,睫羽颤动,指尖泛白,将衣袖绞得褶皱。
柳如荫在一侧见着一个气定神闲,一个面色泛红的模样,心不由得在嗓子眼里跳。
直到桌上的饭菜再也冒不出热气了,男人终于悠闲自得地将手中的信件放下,眉峰微动。
望见江春漾面上微弱的表情,溪老夫人自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毕竟哪个男人能受得住自己的妻子还保留着与外男的信件?
她志得意满地率先开口,将手中的拄重重敲向地面,视线嗤之以鼻,音色趾高气扬,怒声训斥,“还不跪下!”
闻声,一直垂头静默的溪烟棠微微起身,裙角晃动,正要错开身位出去,却被江春漾握住了手腕。
她下意识抬头,怔愣的视线撞上一双丝毫没有怒气,甚至含着柔光的桃花眼里,“别动。”
男人轻柔的话语落在耳边,鬼使神差的,溪烟棠果真没动,又被他又拉了回去,揽在怀里。
许楚音坐在一旁,见到这等情形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咬牙切齿地开口,阴阳怪气道:“世子好生大度,当真是临危不乱,八风不动啊──”
略微拉长的话语散落在厅堂每个角落,溪老夫人又怪又赞地朝她瞪去一眼,连同着陪在身侧给老夫人布菜的蒹葭都笑出了声。
指桑骂槐的字眼,像是在耳根生了刺般地扎进心口,溪烟棠指尖颤动,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来,她怎么能容忍别人以自己的错数落江春漾!
她承认,是因为自己失误让别人捏了尾巴,但她一人做事一人当,别人数落江春漾算个什么事!她们凭什么说他!
登时,溪烟棠猛地起身,她抬起湿润的眼眸,音色哽咽却有力道:“道歉!”
“什么?”溪烟棠突如其来的硬气厅堂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包括江春漾。
男人心头一颤,眼看着她眼底晶莹的泪,渐渐凝成一块块锋利的棱镜,连同着在他手里方才还在颤抖的手都悄然收紧,“许楚音,我要你道歉!”
“我自己的错我承认,但你讽我郎君做什么?他做了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讽他!我要你给他道歉!”
她哽咽怒斥,颤抖的字眼从红唇中吐出来,一遍遍地质问,又气又心疼。
她不明白,明明今日他已经对自己不悦了,为什么还要柔着声音安慰她,甚至还要为他撑腰呢?
酸涩的滋味渐渐爬上了喉咙,将她的嗓子封住了,却依旧瞪着许楚音,仿佛要将她瞪个窟窿出来。
许楚音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将手中的茶杯一摔,当即讽刺,“你个□□,你还有脸说我!”
只当她话落地空档,柳如荫淬了冰般的话便接了上来,“楚音!主意言辞!她是你侄女!”
闻言,老夫人轻蔑地哼声,“侄女就能这般不敬长辈么?音儿还是她……”
老夫人话还未落,就被江春漾一股懒散不耐烦话语打断,“闭嘴!一个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小爷耳根子疼!”
见当事人发了话,老夫人斜过一眼柳如荫,手中摩挲着拐杖,慢条斯理道:“那世子想怎么处理?以往世家发现这等不干净的勾当,可是要浸猪笼的。”
男人没着急说话,而是悠哉悠哉地抬手,为气得发抖的溪烟棠顺顺背,将人又拉了下来,轻哄道:“别气别气。”
溪烟棠默着声,这才将恨恨的眼神收回,听江春漾的话,坐了下来。
摇曳而动的竹帘轻动,只听男人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开腔,语气拖腔带调道:“就这么点事,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么?”
闻言,溪烟棠不由得心弦一动,心里头也下意识沉思,面上渐渐平静。
而反观老夫人,被这句话气得又惊又抖,不由得沉声开口,“世子三思!”
“女子不守妇道,为人妇后还留着与外男互通的信件,可是犯了私通之罪!此等事情若是传出去,江府的脸面何在,我溪府的老脸又往哪儿搁!世子可要想清楚了!”
江春漾挑了挑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溪烟棠的手腕,长长哦了一声,腔调散漫道:“那不让别人传出去不就成了!”
溪老夫人:……?
厅堂没霎时间鸦雀无声,一张张脸也神色各异。
这时,溪烟棠眼底闪过一抹暗光,指尖不自觉挠了挠江春漾的手心,突然开口将问题扯了回来,漫不经心地问:“祖母怎么就这么笃定,这是棠棠写给别的男人的信件?而不是写给世子的?”
江春漾挑眉,好整以暇地攥住她的指尖,面色不显地帮腔道:“嘶──你还真别说,这会本世子才有些回味过来,这信上的内容,似乎…似乎有些熟悉啊!”
望着两人一唱一和,溪老夫人不免眯了眯眼,言语沉沉道:
“世子可当真是要护着她?”
溪烟棠眉梢晃动,微微一笑,将信件扯过来不咸不淡道:“棠棠知晓祖母可能不信,可娘应该还记得,两年前郎君前去江南游玩,一路上闻得不少奇闻异事,不免化名寄棠棠书信一封,想与棠棠和好。
可那时棠棠哪有和好的心,得知这个结果连同着信件都扔得七零八落,现如今却被祖母寻出来,得了这么一个闹剧,当真是让棠棠蒙冤啊!”
溪烟棠说的泪声聚下,委屈地缩在江春漾怀里,江春漾不免低声安慰,“唉,娘子莫要气了,都是为夫当时年轻爱玩,才惹得这般下场!回去定好好给你赔罪!”
柳如荫听着这话,不免明白了女儿的意图,也跟着“啪”一拍手,恍然大悟道:“哎呦,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了!你瞧这事整的!”
看着这边局势扭转,许楚音不免怔愣一下,嗤笑发问,“你说世子江南游玩,可我怎么不记得这等事情?”
溪烟棠蓦然反驳:“世子的去向,岂是你等能够知晓的?任由棠棠这般青梅竹马才后以后觉,你又如何得知?
若是姑姑实在不信,大可以寻来笔墨纸砚,看看世子的字和这信上的字有多大差距!”
“来就……”
“楚音!闭嘴!”
听着溪烟棠临危不惧的话,老夫人哪里不知道这几人一个个心拧一股绳,且她什么身份,竟敢让世子爷亲手举证,日后还想在这江城混吗!所以只能另辟蹊径了。
老夫人沉声开口,“既然此事是个误会,那棠棠与世子在未婚未嫁之年私自通信也是行为不捡,礼应该罚,且还是一纸的淫/词艳语……老身这个脸是挂不住了,还请世子一纸休书,将棠棠休下吧……”
听着老夫人低声下气自请休书,江春漾毫不在乎地皱皱眉,抬手将那沾染油污的信件甩过去,扬了扬下巴,“休书?老夫人要不自己看看这信中的内容呢?”
“老身不看!看了怕脏了眼!”
江春漾嗤笑一声,指尖绕上溪烟棠的发丝,反问道:“小爷倒是不明白,这信上不过是唠些江湖上的新鲜事。
而回信的口吻,也不过是正常江湖人对闺阁女子讲故事罢了,小爷喜欢和她玩鸿雁隐名的游戏与我夫人何干?且我们本身就有婚约在,怎么不算增进感情呢?”
溪烟棠:“是啊,棠棠与霖霖自小关系不错,又带着婚约,祖母何必斤斤计较?”
“对啊母亲,家丑不可外扬,为了溪家的门风,还是通融一番吧!”柳如荫跟着苦口婆心地劝道。
“好啊好啊──”
一句话三声反驳,气得老夫人直顺胸口。许楚音赶忙给她倒了杯水,又揉了揉肩膀,才让老夫人缓过一口气来,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向地面,“你们都护着她,早晚有一天给她宠出坏事来!”
江春漾腔调懒洋洋的,自带一股子痞劲儿打趣道:“那要将唠唠家常都算成淫/词艳语……
老夫人,你敢说你就没同别的男人寄过信?那些晚辈大胆猜一猜,那信上是不是都是些淫词谚语呀,哎呦!”
江春漾蓦然一拍桌案,望着溪老夫人那般黑脸的模样,故作惊讶道:“小辈真没有别的意思,毕竟看老夫人这般懂,倒是勾起小爷的好奇心了!”
溪烟棠见状不由得掩唇一笑,视线对上许楚音故作无辜道:“对了,棠棠记得姑姑也曾给南城私塾的年轻先生寄信一封,要不要也端上来给祖母瞧一瞧,以免日后被揪,到那时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你!你胡说!”许楚音羞愧地反驳,柳如荫抿唇笑笑,而老夫人登时震怒,“这饭没法吃了,既然你们三人皆没有悔改,那便恕老身下令送客!”
“求之不得。”江春漾百般无聊地摆摆手,“早知道这溪家这般算计,小爷今日就不带夫人回来了,这门,不回也罢!”
“唉?”溪烟棠蓦然发问:“楚音姑姑还未道歉…”随即她转念一想,颇为大度的摆摆手,“罢了罢了,棠棠不似祖母那般斤斤计较,还是给姑姑留些脸面吧!”
江春漾宠溺的点点头:“娘子说的是。”
紧接着,男人懒洋洋地起身,牵着溪烟棠的手便向外而出,溪烟棠笑着跟上他的步子,却一边抬手朝柳如荫勾了勾手指。
见状,柳如荫略微一思,最终抬腿跟上了离去的背影。
午时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琥珀似的光透过石雕影墙壁斑驳了石板,三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渐渐抹去,这场布满算计的回门宴,只剩下两人守着一桌凉菜。
望着那封满是脏污的信件,许楚音咬碎一口银牙,“溪烟棠,有你求我的时候!”
……
街边叫卖的声音起此彼浮,马车摇曳半晌,因小贩的遮棚倒下而被迫停在如意楼前,修长的指尖撩开车帘,细碎的光阴将少女头上坠下的流苏打得又亮又颤。
男人收了收,帘子洒下来,在窗棂上啪啪作响,江春漾沉思片刻随口一提,视线落在溪烟棠身上,开腔问:
“今日爹与娘出城迎接远客,想来这时还未回,又在你的回门宴上出了这档子事,要不我们就在这如意楼吃点?就当小爷补给你的回门宴。”
溪烟棠轻嗯一声,眼角哭过的红晕还未落下,睫羽依旧挂着未坠的泪,语气轻轻道:“我都行,其实没什么好在乎的……”
江春漾见状,鼻腔出声,“行……”
随后三人就下了马车。
到了二楼雅间,溪烟棠抬手斟茶一杯递给母亲,细细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不由得忧从心来叹出口气,颇有些愁容地握住柳如荫的手,道:
“今日还是冲动了,其实不该闹这么僵的,惹得祖母不快,我倒是能堂而皇之地躲到夫家,就是苦了娘,如今闹得这般难看,娘该怎么回去呢?”
闻言,柳如荫抬手拂过女儿低垂的眉梢,会心一笑,“娘与她们熟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过就那些磋磨人的手段,且你如今高嫁,碍于面子她们不好动娘,且放心就是。”
“是啊,”江春漾微挪了位置,跟着帮腔,“大不了将娘接到江府住些时候,我娘定会答应的,她巴不得和岳母多亲近亲近曾经缺失的光阴,修复一下情谊。”
“那不乱了规矩!”溪烟棠蓦然反驳,“哪有岳母同婆婆同住一屋檐的,你惯提这些反违常理的话,真是不正经。”
男人侧头,懒懒地回应,“那又如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岳母大人的安全着想,小婿可是担心得紧啊!”
“贫嘴贫舌!有这时间你还不如去催催餐食什么时候来。”溪烟棠瞪他一眼,偏过身去努努嘴。
江春漾讨好似地碰碰她,溪烟棠却抱臂轻哼,一整个恃宠而骄的模样,不由得让江春漾摇了摇头,起身出去催促饭食了。
而溪烟棠见他当真听了话,下意识抚平裙角的褶皱,眼波却在男人离去的背影流连,直到他离去才将视线收回,傲娇得紧。
柳如荫将这一幕收进眼底,她望着女儿终于脱离溪府,与夫君琴瑟和鸣开心的模样,顿了许久还是将自己被喂药的事情瞒下,由心而衷地叹道:“看着你们两个这么打打闹闹地,遇事还拧成一股绳地过日子,娘也就放心了。”
一席话,将溪烟棠下意识出声反驳,“谁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柳如荫闻言,眉梢微动,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溪烟棠蓦然撤下视线。眼神飘忽地不知看向哪儿,手也捏紧拳脚指尖泛白。
望着自己女儿这等娇羞的模样,柳如荫不由得勾唇一笑,“你啊!就是口是心非,明明自己能看出来,却不好意思承认。”
溪烟棠低着头,没说话。
柳如荫自顾自道:“其实在娘说出雪白的狐裘时,你心里就动摇了吧?”
溪烟棠蓦然抬头,“娘你骗我?!”
柳如荫摇了摇头,“没有,确实是杜公子将娘送回来的,不过看你的心思也能猜出来,而签婚允书时也是霖霖带你去的,你猜是霖霖,娘一开始也这么认为,
至于后来为什么是杜公子将娘送回,那娘就不得而知了,且听杜公子说,他不过是你的朋友,却这么千里迢迢地去救娘,没准是他们一起救出来的娘呢?”
柳如荫的一席话,让溪烟棠蓦然愣了愣神,她眨眨眼,心底的感受似是震惊,可也存在了然,像是本该生出新芽的地方,终于出了新芽,又像是平静的湖水自然而然地泛起小小涟漪。
溪烟棠根本说不出这是什么感受,她只觉得自己好像雾里看花,美又朦胧。
耳边又荡起柳如荫的话,原本平静的心湖,终于翻起惊天骇浪。
“被人惦记是件难得的事,他惦记你,说明他把你放在心上,但娘也能看出来,你其实也是惦记他的,不是吗?
其实你心里早就不在乎三年前的那场意外了吧,只是不敢面对罢了,对吗?棠棠──”
[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022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