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水土不服,亦或是前一日伤心过度,第二日苏母便病了,乏力咳嗽,脸色苍白。
苏叶去城中药铺抓了药,熬成汤汁喂母亲喝下,又为母亲施了针。
待母亲退了热,沉沉睡去,她才稍松一口气,为母亲掖好被角,留下一张字条,便悄然出门。
苏叶前日打听到了父亲当年暂住的医庐所在,这会便沿街寻去。
她想在这城中找寻父亲昔日存在的痕迹,那医庐是父亲与另外几位太医研制药方时住处,没准有父亲留下的遗物。
她步履匆匆,穿街过巷,绕过几处茶肆酒楼,终于在一处偏僻巷尾停下。
院墙斑驳,门扉半掩,野草丛生,风过时沙沙作响。
她推门而入,尘土扑鼻,院中残垣断壁,梁柱焦黑,显是曾遭焚烧,哪里还有任何痕迹,只余一地瓦砾与枯藤缠绕的断柱,透着萧条。
苏叶站在屋中,茫然四顾,心头酸涩。忽地,一声清脆铃响划破寂静,似风铃轻鸣。
她一怔,顺声寻去,绕到屋后,见一株老槐树,枝干虬结,树梢挂着一只铜铃铛,铃身斑驳,风过时叮当作响。
她走近,凝视那铃铛,泪水潸然滑落。
当年时疫突发,父亲奉命仓促离家,母亲求了平安符给他带上,她一时兴起,取下窗前的小铃铛塞进父亲手中,笑着说:“爹,这铃铛响时,就是在催您早日回家。”
父亲笑而应允,谁知这一别,竟成永诀。
苏叶踮脚去取铃铛,指尖触及铃身,脚下却觉异样,低头一看,铃铛下的泥土松软,色泽与周边不同,似曾被翻动。
她看了看头顶的铃铛,又看了看脚下的泥土,心头一跳,取下铃铛后,转身回屋,寻了个生锈的锅铲,回到树下,蹲身开始一下一下挖掘。
泥土松散,不多时,铲子触到硬物,她小心挖开,露出一只陶罐,罐口用干泥封死,严丝合缝。
她轻敲罐身,抠去封泥,内里散发出一股驱虫防腐的药香,夹杂着艾草与黄连的气味。
罐底裹着一块油布,布中藏着一卷纸张。
她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此乃父亲手札。
苏叶跪坐在地,一页页翻看,前半尽是父亲试药的记录,密密麻麻列着药方与药性,夹杂着对时疫病症的细致分析,字里行间透着父亲一贯的严谨。
她心头酸涩,指尖轻抚纸页,想象着父亲一笔一笔写下这些的样子。
待翻到最后一页,她的目光瞬间定格在一行字上,墨迹仓促,却力透纸背:“时疫非天灾,疑**,吾等命不久矣。”
短短数语,如惊雷炸响,苏叶呼吸一滞,手中手札险些滑落。
她瞪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当初那场时疫,不仅夺走了父亲的性命,还带走了叶榆郡数千人的生命,尸骨成山,哀鸿遍野,怎会是**?
随即怒火自心底燃起,烧得她指尖发颤。
当年顾院史登门,言辞沉痛,说父亲为研制药方,以身试毒而亡。
可如今这手札,字迹遒劲,哪像是中毒之人写下?
父亲分明早已察觉真相,知晓此番所有医者都将被灭口,这才费尽心思将这手札埋于地底,又用铃铛引她来寻。
苏叶静坐了许久,想着母亲还在客栈病着,她不能在外面久待。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小心将手札叠好,藏入怀中,又将陶罐放回屋内,拾起锅铲,将翻动的泥土一铲铲填回,抚平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望了眼老槐树,便匆匆离去。
一路上,苏叶步履沉重,心潮翻涌,脑中反复思量: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她在太医院这些年,偶尔听老太医私下提及,当年叶榆郡乃淑妃娘娘母家所在地,郡守便是淑妃之父。
时疫肆虐,郡守府几乎满门遭难,无几人幸免,民间谣传郡守为官不仁,欺压百姓,招致天谴。
更有钦天监言,淑妃宫殿上方现异象,称其不祥,然得天子护佑,自身无恙,却祸及母家。
当时淑妃正怀有身孕,闻此噩耗,悲痛欲绝,早产一尸两命,只留不到两岁的二皇子,陛下追封其为贵妃,厚葬之。
那一疫,损伤最重的便是淑妃及其母家。
既是**,那么受益最大的,莫过于皇后。
一场时疫,灭了家世显赫、已育皇子且又将生产的宠妃,皇后稳坐中宫,再无威胁。
苏叶想起,听常年为皇后请平安脉的太医说,皇后喜好礼佛,平日里手不离佛经,晨昏必诵。
心底不由冷笑:哼,造了如此多的孽,可不得日日求着诸天神佛宽恕?这样的人,怎堪为国母?
可如今五年过去,证据定已被料理得干干净净,欲查真相,谈何容易?仅凭这本手札与她的猜测,如何能奈何皇后与其身后的姜氏一族?
她若孤身一人,倒也罢了,拼死一搏,毒杀皇后亦非无望。
可她还有母亲在侧,断不能让母亲因她遭难。况且父亲族人,虽平日少有往来,若因她莫名招来杀身之祸,亦是不公。
苏叶越想越寒,抱紧怀中手札,步履急促,这一路上沉浸在思绪中,竟未察觉天空中何时飘起了细雨,丝丝凉意渗入衣衫。
待她回到客栈,已近午膳时分,穿过大堂时,她唤住店小二,低声道:“送些清淡吃食到房里。”
小二忙应下,她这才拾级而上,推门入房。
房内,苏母已醒,倚在床头,正端着杯盏慢饮清水。
苏叶进门,轻唤了声:“娘。”
上前探母亲脉搏,见脉象平稳,她便放了心。
苏母见她指尖冰凉,发丝湿润,衣衫也带着潮气,不由皱眉,握住她手道:“叶儿,怎不带伞便出去了?娘如今病着,你若再病倒,可如何是好?”
苏叶挤出笑意,安慰道:“娘莫忧,女儿心里有数,身子好着呢。”
苏母嗔怪地看她一眼,催道:“快去换身干衣,莫要着凉。”
苏叶依言,入内换了身干爽青衫,出来时,苏母问:“你方才去哪儿了?”
苏叶坐下,从怀中取出那只铜铃铛,递过去:“去了爹住过的医庐,寻到了这个。”
苏母接过铃铛,目光落在那斑驳铃身上,忆起当年女儿笑着将铃铛塞给丈夫的情景,一时便又落下泪来。
苏叶忙轻抚母亲背脊,低声安慰:“娘,爹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过了一会儿,店小二敲门,送来一盘清粥与几样小菜,苏叶扶母亲起身,摆好碗筷,母女对坐用膳。
饭间,苏母放下筷子,低声道:“娘想去寺里,为你爹点一盏长明灯,做场法事,求他安息。”
苏叶点头:“好,明日陪您去。”
她又道:“过两日咱们便该启程回长安了。虽不急着赶路,可镖局的人等不了太久。”
苏母轻轻颔首,目光落在女儿纤细的身子上,见她眼眶红肿,莫名心疼,忙夹了几筷子菜放入苏叶碗中,柔声道:“叶儿,多吃些,你这些日子瘦了。”
苏叶低头,乖乖将菜吃下,心头却在盘算着,回京之后,她该如何行事。
顾珩,她是断然不能嫁了。
既知父亲与那数千民众皆枉死于**,她不可能装作一无所知,继续没心没肺地过活。
要想撼动皇后,还有皇后身后的姜氏一族,凭她一介太医,势单力薄,自是不可能,唯有依附这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此事才有一丝希望。
她知晓陛下对她确有几分兴趣,然君恩凉薄,朝夕难测,作不得长远指望。
一旦入了后宫,还需凭自身本事立足,但无论如何,她得保母亲平安。
第二日清晨,苏叶便陪母亲出了城,前往叶榆郡城外最大的清云寺,请寺中高僧为父亲做一场法事。
寺庙坐落山麓,香烟缭绕,梵音阵阵,大雄宝殿前古松参天,殿内佛像金光熠熠。
法事毕,高僧手捻佛珠,目光落在苏叶身上,意味深长地对苏母道:“施主,你这女儿面相清贵,乃大富大贵之相,日后必有福缘。”
苏母闻言,喜笑颜开,忙拉着苏叶道:“叶儿,快,添些香钱,求佛祖保佑!”
苏叶心下不以为然,只当是僧人惯常哄人多施香钱的说辞,但见母亲一脸虔诚,拗不过她,便又多添了几两银子的香钱。
办完此事,母女俩收拾行囊,又备了不少干粮,翌日一早便启程回长安。
马车辚辚,四位镖师手持刀剑,严阵以待,分别骑马护卫在马车前后。
知晓身边有陛下派来的高手暗中照应,苏叶心头稍安,回程路上踏实不少,不复来时的胆战心惊。
如今已是三月初,这个时候的长安尚处早春,寒意犹存,而此地春意已浓,山道蜿蜒,路旁桃花灼灼,柳枝吐绿,春风拂来,夹杂着花香与泥土的芬芳,远山如黛,近处溪水潺潺,映得天地一片盎然。
苏叶坐在车内,轻轻为母亲按摩头部,指尖掠过鬓角,只见白发已夹杂其中,丝丝缕缕,如霜雪般刺眼。
她心头一酸,她未告诉母亲父亲枉死真相,母亲年事渐高,她不愿让她再添忧愁,况且父亲是为救疫民无畏牺牲,这说法更易让母亲接受,胜过被人灭口的残酷。
只是,她该如何告知母亲,她不嫁顾珩了?
她若入了后宫,母亲在家岂不日日为她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苏叶叹息一声,装作闲聊,试探道:“娘,今年好像到了陛下选秀的年份了,您说那些达官贵人怎舍得让宝贝女儿进宫?”
苏母闻言,睁眼笑了笑:“进宫做娘娘有何不好?锦衣玉食,生下的孩子还是皇子公主,母族也能飞黄腾达,那是光宗耀祖的福气。”
“况且陛下正值盛年,听说文韬武略,容貌俊美,乃天底下顶好的儿郎,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苏叶闻言一笑,心道原来母亲以为宫中娘娘日子这般好过,那倒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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