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深的警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余波久久未平。接连两日,林晚晴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她依旧操持家务,照顾丈夫,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游移和挣扎。擦拭家具时,她会下意识地避开二楼的方向;独自在院中时,也不再轻易开口对着空气说话。那份因善意与好奇而滋生的勇气,在“同化”二字的冰冷重量下,显得如此脆弱。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落下,便难以彻底根除。
苏清寒清晰地感知到了林晚晴的退缩。那原本因对方主动靠近而泛起的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迅速恢复了冰封状态,甚至比以往更加冷硬。宅院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连偶尔帮忙挪动柴火、驱赶恼人飞虫这类微小的“互动”也彻底停止了。只有那道冰冷的“视线”,依旧如影随形,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更加执拗的专注,牢牢锁定着林晚晴。
这种刻意的“冷落”和无声的控诉,反而让林晚晴在恐惧之余,生出一种莫名的愧疚。她仿佛能感觉到那月白身影背对着她时,周身散发出的、被冒犯后的孤寂与寒意。顾先生说的是对的,靠近是危险的。可是……彻底视而不见,任由那可能存在百年的孤魂在冰冷的怨恨中沉沦,自己于心何安?
这种矛盾的心情,在第三日午后达到了顶点。
赵文启与顾云深又出门了。林晚晴在清扫东厢房床底时,无意间在最里侧的角落,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并非什么完整的旧物,而是一片半埋在灰尘和杂物里的、巴掌大小的、褪色严重的丝绸碎片。那料子依稀能看出曾是上好的杭绸,颜色是极淡的、几乎褪尽的湖蓝色,上面用更浅的丝线绣着几茎已然模糊的兰花,针脚细密,带着明显的旧式风格。
这碎片与这栋宅院后来几任粗陋住客的气息格格不入,更像是……属于某个更久远时代的、被遗忘的痕迹。
她的心猛地一跳。是“她”的?是随着那枚玉簪一同被遗落在此,还是……“她”的力量在无意识中,将某些执念的碎片具现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她将这片丝绸碎片小心翼翼地拾起,拂去灰尘。布料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模糊的兰草图案,却透着一股清雅的执拗。
一个模糊的、关于“她”的过往的轮廓,猝不及防地在林晚晴脑海中浮现——一个也曾衣着精致、或许在江南烟雨里抚琴绣花的年轻女子。“她”……并非生来就是这冰冷怨灵。
一股强烈的酸楚与同情,瞬间淹没了顾云深警告带来的恐惧。她几乎能想象出,当年那个女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穿着这身衣裳,或许期待着未来,而后,又是遭遇了何等巨大的变故,才让这一切美好碎裂,只余下这残破的碎片与这栋囚禁了她百年的凶宅?
林晚晴捧着这轻飘飘的碎片,却觉得重逾千斤。她抬头,望向二楼的方向,眼中已盈满泪水,之前的犹豫和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情感取代——她想了解她,想安慰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理解。
她拿着这块碎片,再次走上了二楼。这一次,她的脚步坚定,不再迟疑。
推开那扇门,房间内依旧死寂。但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在她踏入的瞬间,骤然变得锐利,仿佛带着一丝被打扰私密领域的愠怒。
林晚晴没有害怕。她走到房间中央,将那块丝绸碎片轻轻放在积尘的桌面上。
“我……我在下面找到了这个。”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保持着清晰,“这兰草……绣得很好看。这料子……也曾很美吧?”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沉默。那冰冷的怒意似乎凝滞了,转而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震动。那碎片上的图案,勾起了苏清寒早已尘封的记忆——并非具体的某件事,某个人,而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属于阳光、属于熏香、属于指尖抚摸过光滑绸缎的触感……属于她早已失去的、“活着”的感觉。
林晚晴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苦。藏着这么多……难过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仪式般地拂过那残破的丝绸碎片,动作充满了怜惜。“这个……一定代表着什么吧?所以……即使碎了,旧了,也还留着一点痕迹。”
长时间的寂静。就在林晚晴以为依旧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准备默默离开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不再是之前的空灵冰冷,而是染上了百年孤寂也未能磨灭的、真实的痛楚:
“……都过去了。”
只有四个字。却仿佛承载了无尽的沧桑与徒劳的放下。
林晚晴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用力点头,仿佛对方能看到:“嗯……过去了。但是……但是曾经存在过的美好,是不是……也值得被记住一点点?”
没有回答。但林晚晴能感觉到,那股一直萦绕在房间里的、尖锐的怨气,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流露出底下深藏的、从未愈合的伤口和……一丝被理解的、微弱的慰藉。这碎片并非她刻意保留的旧物,却阴差阳错地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一个脆弱媒介。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陪着这一室的沉寂与悲伤。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这个……我放在这里。你若不想看见,我便拿走。”
依旧没有回应。
林晚晴等了片刻,最终缓缓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她没有带走那片丝绸。
而在楼下,西厢房的窗户微微开启一道缝隙。顾云深不知何时已回来,他站在窗后,将林晚晴手持碎片上楼、以及良久后才红着眼眶下来的情景尽收眼底。他眉头紧锁,眼中神色复杂。
他看到了林晚晴脸上的泪痕,那绝非恐惧的泪水,而是真切的悲悯与同情。他也清晰地感知到,在林晚晴进入二楼房间后,那股盘踞的怨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依旧深重,却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波动。他甚至能隐约捕捉到那一瞬间,因碎片而逸散出的、极其古老而微弱的情绪残留。
这个林晚晴……她正在用她那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善良,和她对细微痕迹的敏锐感知,一点点撬动着百年怨灵冰封的心防。
麻烦。
顾云深在心中再次确认。这情况比他预想的更加棘手。怨灵因执念而强,也因执念而易变。一旦那冰封的怨恨被动摇,谁也无法预料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尤其是,当这动摇的根源,来自于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生人。
他看着林晚晴默默走向井边打水洗面的纤细背影,那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韧劲。
他原本的计划是静观其变,摸清这怨灵的底细和目的,再决定是否出手,如何出手。但林晚晴的介入,打乱了一切。他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观察者了。
夜幕降临,赵文启也回来了,与往日的颓唐不同,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久违的兴奋。原来,今日顾云深带他去见了那位旧识,虽未立刻得到文书助理的职位,却因着顾云深的面子和赵文启一笔尚算工整的小楷,得了一个在霞飞路一家新开的、颇有些规模的“仙乐斯”舞厅里,临时帮忙抄写酒水单、价目表之类的零散活计。活儿不算体面,工钱也微薄,但胜在能接触到一些体面人,或许还能寻到其他机会。
“晚晴,你是不知道,”赵文启难得话多,语气带着一丝对浮华世界的向往,“那仙乐斯,真气派!水晶吊灯,红丝绒沙发,来往的男男女女都衣着光鲜……听说幕后老板很有来头,是工商联合会沈主席的产业!能在那里出入的,非富即贵……”他絮絮地说着,眼中闪烁着一种林晚晴许久未见的光芒,那是对另一个遥远世界的窥探与渴望。
林晚晴听着,勉强笑了笑,为丈夫找到事情做而高兴,心底却莫名地萦绕着一丝不安。那光鲜亮丽的世界,离这栋阴冷的凶宅,离他们困顿的现实,太遥远了。
顾云深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饭,并未参与赵文启的兴奋叙述,只是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林晚晴时,带着一丝深思。
饭后,趁着赵文启还沉浸在兴奋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去厨房烧水,顾云深走到正在收拾桌面的林晚晴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嫂夫人,你今日……是否接触了不属于此世之物?”他措辞谨慎,未直接点明碎片,但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她之前上楼的路径。
林晚晴动作一僵,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窘迫。她攥紧了手中的抹布,鼓起勇气反问,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顾先生,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对这些……对这些事情如此清楚?”
顾云深看着她眼中清晰的怀疑与恐惧,沉默一瞬,随即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语气缓和了几分,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去相信的诚恳:“我并非歹人,嫂夫人不必惊慌。只是家中长辈曾涉猎些古旧杂学,对此类阴煞之气略知一二,知晓其害处。”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迎上林晚晴探究的视线,“我在此借住,承蒙文启兄与嫂夫人照拂,断无加害之心。出言提醒,只是不愿你因无知而受戕害。”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态度也足够真诚。林晚晴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许,但疑虑并未完全打消。她低声道:“多谢顾先生好意。我……我会小心的。”
顾云深看出她并未完全听进去,也不再多言,只是最后补充道,语气凝重:“有些界限,模糊不得。执念深重之地,生人久居已是勉强,主动触碰,无异于玩火。望嫂夫人切记。”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堂屋。
林晚晴独自站在原地,心乱如麻。顾云深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坦诚的态度让她无法将其视为恶意,可那句“玩火”却让她不寒而栗。然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苏清寒那声带着痛楚的“都过去了”,是那片残破丝绸所代表的、逝去的温婉。
她知道危险。她真的知道。
可是,当她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那个身影,穿着这湖蓝的衣裳,绣着清雅的兰草,在某个早已逝去的时空里,拥有过短暂的安宁……而那安宁,又是如何碎裂成如今这满室的冰冷与那句“都过去了”?
这份源于本心的善与无法抑制的好奇,如同藤蔓,在危险的悬崖边顽强生长,将她向着那未知的、充满禁忌的深渊,又拉近了一步。她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顾云深警示的万丈深渊,眼前却是苏清寒破碎过往凝聚成的、令人心碎的迷雾。丈夫赵文启似乎找到了一条通往“体面”世界的狭窄路径,而她,却被更深地拖入了这栋凶宅的秘密之中。前路茫茫,她该后退,还是……继续前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