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之后,凶宅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确凿的变化。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动,仿佛严冬冻土被暖阳照拂,表面依旧冰冷,内里却已有生机悄然萌动。
苏清寒不再仅仅是黑暗中一道冰冷的注视。她开始有了更多“存在”的痕迹。有时林晚晴清晨醒来,会发现窗台上积攒的落叶被无形的手扫去一角;有时她做饭时,盐罐会恰好出现在她手边,省去她弯腰翻找的麻烦;甚至有一次,她不小心将赵文启一件旧衫的袖口扯开了线,正暗自懊恼,第二天却发现那裂口已被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针脚缝合,那针法古拙精致,绝非她所能为。这些细微的“帮助”依旧悄无声息,却不再带着最初的试探或警告,反而透着一丝笨拙的、试图维持那份新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友好”,甚至……带着一种久违的、想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有用”的生涩。
林晚晴则将这份善意小心翼翼地接住,并尝试着回馈。她依旧会独自上楼,带着干净的软布,轻轻擦拭那个房间的灰尘,尤其是梳妆台和那片被她留下的湖蓝丝绸碎片周围。她不再多问,只是偶尔会低声说些琐事,比如赵文启在舞厅听闻的趣闻,或是她记忆中苏州老家巷口那棵四季飘香的桂花树。她知道苏清寒在听,因为当她提及故乡桂花时,周遭的空气会变得格外柔和,仿佛被某种遥远的、带着甜香的回忆所浸润。有一次,她甚至大着胆子,将一小枝在集市角落捡来的、带着嫩芽的翠绿柳条,插在一个盛了清水的破瓷瓶里,放在了那布满灰尘的梳妆台上。
“春天快来了呢。”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回应。但第二天,她发现那柳条似乎比昨日更显鲜嫩了些,仿佛被无形的生机滋养着。
她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声的默契,一种在恐惧与好奇的废墟上,由善意一点点搭建起来的、摇摇欲坠却真实存在的桥梁。
顾云深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他敏锐地感知到宅院中那股盘踞的阴煞之气,虽然依旧深重,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锐排外,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趋于“稳定”的迹象。这绝非好事。怨灵戾气的平复,往往并非消散,而是意味着其灵智对力量的掌控更为精熟,或者……其执念找到了新的、更危险的寄托。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与林晚晴脱不了干系。
他注意到林晚晴的气色似乎比前些日子好了些,眉宇间那份惊惧被一种柔和的、带着思索的宁静所取代。这变化让他心惊。他知道,林晚晴正在毫无防备地靠近一个深渊,而她甚至可能将这深渊当成了可以依偎的港湾。更让他担忧的是,他发现自己对林晚晴的观察,不再仅仅是出于职责和对其安危的顾虑,似乎还掺杂了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将她从这危险泥沼中拉出来的冲动。这情绪来得莫名,却不容忽视。
他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再仅仅停留在观察和警告。
这日午后,赵文启难得休息在家,兴致勃勃地拉着顾云深在堂屋下棋,谈论着“仙乐斯”的见闻,言语间对那位幕后老板沈主席的财富与权势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
“云深兄,你是没见过沈主席来巡场时的排场,前呼后拥,连洋人都对他客客气气。”赵文启落下一子,眼神发亮,仿佛已置身于那流光溢彩之中,“那才叫活得风光!听说他府上光是伺候的佣人就有几十个,吃的用的,无一不精。”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我前日帮着抄写宴客名单,看到上面好些个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名字……若是有朝一日,能得沈主席青眼,哪怕只是在他手下做个寻常文书,也比现在强上百倍!”
顾云深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透过敞开的房门,落在院中正在晾晒衣物的林晚晴身上。她踮着脚,试图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挂上高高的竹竿,身形纤细,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影。与赵文启口中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相比,眼前的女子和这破败的庭院,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竹竿上另一件赵文启的长衫眼看就要被吹落。林晚晴“哎呀”一声,伸手想去够,却差了一截。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件即将滑落的长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了一下,稳稳地挂回了原处,甚至连晃都未晃一下。
林晚晴的动作顿住了,她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淡的、心照不宣的笑意,甚至下意识地朝着二楼某个方向极快地瞥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帮助后的、带着暖意的了然。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顾云深眼中。他执棋的手指微微一紧,棋子险些脱手。她们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赵文启背对着院子,对此毫无察觉,还在絮叨着沈家的富贵,语气愈发向往:“……听说沈主席的独生女,沈梦瑶小姐,刚从法兰西留学回来,偶尔也会去舞厅玩,那可是真正的千金,上海滩多少公子哥儿盯着……那气派,那见识,啧啧……”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对那个浮华世界的想象中,并未留意到妻子与这凶宅“主人”之间愈发频繁的无声交流,也或许,是他潜意识里不愿去深究,生怕打破这得来不易的、看似“平静”的生活。
顾云深收回目光,落在棋盘上,语气平淡地打断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文启兄,嫂夫人近来似乎气色好了不少。”
赵文启闻言,也转头看了一眼院中的林晚晴,点了点头:“是啊,许是习惯了吧。这宅子……住久了,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乐观,“你看,我们现在不是挺好?我有了活计,晚晴她也……适应了。等以后攒够了钱,我们再搬出去。”他这话说得轻巧,仿佛搬离这凶宅如同出门买菜一般简单,却选择性忽略了他那微薄收入与上海高昂房租之间的巨大鸿沟。
习惯?顾云深心中冷笑。与百年怨灵为伴,岂是“习惯”二字可以轻描淡写?林晚晴的变化,绝非简单的适应,而是更深层次的、危险的情感联结正在形成。而赵文启,则像一只将头埋入沙子的鸵鸟,只顾着仰望那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对近在咫尺的危险视而不见。
棋局终了,赵文启因赢了一局而心情愉悦,哼着曲子去厨房找水喝。堂屋里只剩下顾云深一人。他起身,走到门口,目光沉沉地望向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阳光只能照亮窗台,窗内是永恒的幽暗。
他知道,苏清寒一定能感知到他的注视。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言语。
他凝聚起一丝极细微的纯阳气息,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清晰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标记,如同在野兽的领地边缘划下界限。这股气息精准地投向二楼苏清寒通常盘踞的那个方向,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离她远点。”他没有出声,但这意念如同无形的箭矢,穿透空间,直达目标。这是警告,也是宣示——他注意到了,他不会坐视不理。
几乎在他意念发出的瞬间,二楼那股原本趋于“稳定”的阴煞之气骤然翻涌了一下,如同被激怒的毒蛇昂起了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潮水般向顾云深涌来,带着清晰的敌意与警告,但在触及他周身那层无形的纯阳防护时,又如同撞上礁石般退了回去,只留下刺骨的余韵。
一阵短暂的、无声的对峙在两人之间展开。空气仿佛凝固,连院中阳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最终,那股阴煞之气缓缓收敛,但顾云深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后愠怒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充满了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排斥。她听懂了他的警告,但她的回应同样明确——她不会退缩,至少,在对林晚晴的这件事上,她不会。
警告已经传达,但结果未知。顾云深不再停留,转身回了西厢房。他知道,自己的介入可能使得情况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可能激化矛盾。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林晚晴沉溺下去。
院中,林晚晴对这场发生在无形层面的交锋一无所知。她晾好衣服,感觉心情莫名地轻松,连带着看这荒芜的庭院,都觉得顺眼了许多。她甚至觉得,连吹过院子的风,都似乎比往日温柔了些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她安心的凉意。
她抬头望了望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心中默默想道:“苏姑娘,谢谢你。”
没有回应。但她仿佛能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若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风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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