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天际。顾云深踏着最后一丝天光回到凶宅,比往日稍早一些。他手中提着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里面是几味常见的安神药材——这是他为自己,或许也为那被阴气侵扰而不自知的林晚晴准备的借口。
宅院内的死寂,比他离开时更甚。并非空无,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的、暗流汹涌的寂静。他敏锐的灵觉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动,清晰地感知到,那股盘踞此地的核心阴煞之气,此刻异常活跃,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失控边缘的紊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伤与愤怒交织的、冰冷刺骨的气息。
他脚步微顿,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庭院。东厢房内灯火昏黄,却听不到任何往常林晚晴准备晚饭的细微声响。而那股紊乱怨气的源头,并非局限于二楼,竟隐隐与东厢房内一道微弱却熟悉的生人气息纠缠在一起!
不对劲!
顾云深心头一凛。莫非那怨灵因白日被林晚晴触及核心记忆,情绪激荡之下,竟失控影响到林晚晴本身了?他原本的计划是再观察一两日,寻个更稳妥的时机与林晚晴交谈,但此刻感知到的危险信号,让他瞬间改变了主意。不能再等了!
他不再犹豫,将药材随手放在廊下,径直走到东厢房门口,抬手,力道适中地敲响了房门。
“嫂夫人,顾某有事请教,可否开门一谈?”他的声音透过门板,刻意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房内,林晚晴正蜷缩在床榻边,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埋其中,肩膀微微抽动。苏清寒强行灌输给她的那些记忆碎片——背叛、火光、镣铐、窒息的痛楚——如同噩梦般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让她心口堵得发慌,泪水早已濡湿了衣袖。顾云深的敲门声和问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她沉浸其中的悲伤气泡,让她悚然惊醒。
她慌乱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带着未散的惊悸与迷茫。“……顾先生?”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是我。”门外的声音沉稳依旧,“还请开门。”
林晚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空寂的房间角落,仿佛在寻求某种无形的支持,却只感受到一片冰冷的沉寂。她咬了咬下唇,勉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这才走过去,迟疑地拉开了门栓。
顾云深站在门外,暮色将他青衫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挺拔。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林晚晴苍白憔悴、泪迹斑斑的脸上,心中那“必须立刻干预”的念头更加坚定。他不请自入,反手便将房门轻轻掩上,动作流畅自然,却带着一种隔绝内外的决绝。
“顾先生,你这是……”林晚晴被他这略显强硬的姿态弄得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今日在外,查到了一些关于此宅,以及那枚玉簪的线索。”顾云深开门见山,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林晚晴闪烁不定的眼眸,“那玉簪,乃是大凶之物,煞气缠身。它前后几任经手之人,包括最后那个暴毙于此的房客,皆遭横祸,无一善终!”
他刻意加重了“无一善终”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晚晴本就惶惑不安的心上。她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云深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随之而来。“我不知你与盘踞于此的‘那位’,究竟达成了何种默契,又感受到了何种‘温情’。”他的语气带着冰冷的剖析,每一个字都力求击碎她的幻想,“但你要明白,怨灵之念,根植于至阴至寒的怨毒与执念!此等力量,对生灵而言,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你的阳气,损耗你的魂光!”
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她的灵魂,语气低沉而紧迫:“我知道,你或许感觉近日心神不再如最初那般恐惧,甚至偶有一种异样的‘平静’或‘温暖’。但这恰恰是最危险之处!”
林晚晴睫毛微颤,下意识地避开了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他说的没错,她确实感觉……比刚来时“好”了些。
顾云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阴煞侵体,并非只有惊悸畏寒一种表象。它会先麻痹你的灵觉,混淆你的感知,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沉溺。你仔细回想,这种‘平静’,是否伴随着一种与现实剥离的恍惚感?是否让你对阳光、对市井的喧嚣感到不适甚至厌倦,反而更贪恋此地的阴寂?”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林晚晴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感受。她确实……更愿意待在这院子里,对外出的兴致淡了许多,甚至觉得外面世界的阳光有些刺眼,人声有些嘈杂。
“你的气色,”顾云深的目光扫过她比初来时似乎少了些惊惧、却莫名多了份虚浮白皙的脸庞,“看似少了惊惶,却失了活人应有的血色与光彩,这是一种被阴气滋养出的、不健康的莹润,是魂光被侵蚀、阳气不彰的征兆!你以为的‘适应’,实则是你的生机正在被同化,你的魂魄正在被这无处不在的怨念缓慢浸染、打上此地的烙印!”
他看着她眼中开始凝聚的动摇与恐惧,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要害,语气愈发沉痛:“林姑娘,你扪心自问,当你为它的过往悲伤落泪,当你因它偶尔的‘相助’而心生暖意时,你是否觉得,自已与这栋宅子的联系,比你与外面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更加紧密?你是否开始觉得,唯有在此地,在你与‘它’之间,才能找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理解?”
“不……不是这样的!”林晚晴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这一次,反驳的话语却带着更深的迷茫和挣扎,“顾先生,你总是用‘它’来称呼她!可她不是一件东西!她有名字,她有感情,她会痛!是,我是觉得这里更……更安静,更能让我喘口气。在外面,文启的焦虑,生活的压力,所有人的眼光,都让我透不过气!而在这里……至少……至少……”
她哽咽着,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复杂的感觉:“至少有一种……不被评判的接纳。你说我的平静是假的,是被麻痹的,可对我来说,那种不用时刻提心吊胆、害怕被人嘲笑驱赶的感觉,哪怕它是假的,也比外面真实的冷酷要好!”
她看着顾云深,眼神充满了悲哀的执拗:“你说她在侵蚀我,可在我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是她一次次帮了我!而外面那些活生生的人呢?他们除了冷眼、算计和欺凌,又给过我什么?你告诉我,究竟谁更可怕?是怀着百年冤屈却未曾真正伤我的她,还是那些冠冕堂皇、却恨不得将我们啃食干净的‘人’?!”
她的情绪激动到了顶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愤懑和对这不公世道的控诉都倾泻出来。在极致的情绪推动下,她朝着顾云深,更像是向着这栋宅院、向那个无形的存在,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压在心底、或许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话:
——“她是我的朋友!你明白吗?她是我的朋友!”——
这句话如同惊雷,不仅炸响在顾云深的耳边,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另一个维度的意识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林晚晴喊出“朋友”二字的瞬间——
那原本因顾云深的揭露和劝离而汹涌澎湃、充满毁灭意志的狂暴怨气,猛地一滞!
就像是汹涌的海浪突然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堤坝,出现了刹那的凝滞与空白。
隐匿于阴煞之气核心的苏清寒,那凝聚着百年恨意与冰寒的灵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了一下。
“朋……友?”
一个陌生到几乎被遗忘,温暖到近乎烫伤灵魂的词语,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怨恨与孤寂,精准地刺入了她早已冰封的心核。
百年来,围绕她的只有恐惧、背叛、遗忘和更深的仇恨。“朋友”……这个词属于阳光、属于笑语、属于携手同游的春日、属于闺阁中的悄悄话……属于她早已失去、并且认定再也不会拥有的……人世间最纯粹的情感联结之一。
一股极其陌生的、酸涩而滚烫的悸动,如同深埋于冰川下的火山岩浆,猛地冲击着她用仇恨筑起的心防。那冰冷的怨气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瞬间的融化,流露出其下深藏的、从未愈合的、渴望被理解和接纳的脆弱。
这一刹那的凝滞与悸动,虽然短暂,却无比清晰地被顾云深捕捉到了。他心中一震,意识到林晚晴这句话对那怨灵产生的影响,可能比他所有的警告和道理加起来都要巨大和不可预测。这绝非好事!
他立刻抓住这怨气凝滞的间隙,语气更加急促严厉,试图将林晚晴拉回“现实”:
“朋友?与一个怨灵做朋友?林姑娘,你清醒一点!这是执迷不悟!它会给这栋宅子带来……”
然而,他的话语未能说完。
那一刹那的悸动与柔软过后,是苏清寒更加汹涌澎湃的、混杂了被看穿脆弱后的羞恼、以及对顾云深持续“离间”的滔天怒意!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怨气如同海啸般再次涌起,瞬间淹没了整个东厢房!
“砰!”“哐当!”
窗户剧烈震颤,桌椅上未被固定的物品纷纷跳起、摔落!那盏油灯的火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掐灭,房间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从门缝窗隙透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物体扭曲的轮廓。
顾云深在黑暗降临的刹那,已猛地转身,将林晚晴护在身后。他周身那内敛的纯阳气息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金光微闪,在身前形成一道坚韧的屏障,将那如同实质冰锥般刺来的怨气与精神冲击死死挡住!两股性质截然相反的力量在虚空中激烈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逸散的能量吹得他青衫猎猎作响。
他能清晰地“看”到,在房间中央的虚空处,一个模糊的、由浓稠怨气凝聚而成的月白色身影正缓缓浮现,那双曾经或许美丽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要将一切生灵拖入地狱的疯狂与恨意!
“执念不消……怨气不散……拉无辜生人陪葬……便是你存在的意义吗?!”顾云深迎着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凝视,毫不退缩,声音如同蕴含着雷霆之力,一字一句,清晰地质问过去。
“啊——!!”回应他的,是更加癫狂的精神尖啸和如同海啸般拍打而来的怨气冲击!
被顾云深护在身后的林晚晴,虽然未被直接冲击,但那弥漫的绝望与暴戾,以及顾云深身上传来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的金光,都让她明白,局面已彻底失控!她看着顾云深紧绷的背影,感受着苏清寒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只觉得自已的心也被这两股力量撕扯着,快要裂成两半。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们……不要再争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瘫软在地,捂住耳朵,崩溃地失声痛哭。
顾云深知道,今日的摊牌已到了极限。他强提一口真气,将最后一股纯阳之力注入防护,趁着怨气冲击的间隙,猛地弯腰,一把将瘫软在地的林晚晴拉起,护在怀中,同时疾步后退,撞开房门,退到了廊下。
脱离了东厢房那怨气最核心的区域,压力骤然一轻。但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仇恨、死死锁定他的“视线”,并未消失。
他将虚脱的林晚晴扶稳,看着她失魂落魄、泪痕交错的脸,心中沉郁无比。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重新被浓稠黑暗与怨气吞噬的东厢房,语气沉痛,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言尽于此,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扶着几乎无法行走的林晚晴,快速回到了西厢房,紧紧关上了房门。
廊下,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从东厢房内弥漫出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冷与恨意,证明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并非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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