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风渐渐浸了冰碴,吹在脸上像刀刮似的疼。
院里的老树早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枝梢凝着细碎的冰棱,被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
树下的冻土裂着蛛网似的细缝,昨夜新落的雪没及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把青石板缝里残留的最后一点秋泥,都冻成了硬邦邦的冰疙瘩。
盛暄近来踏破院门的频率,比苏衍来换药的次数还勤。
往往是演武场的尘土未掸,银甲上还沾着草屑,就揣着刚从集市淘来的玩意儿晃进来——有时是串冰糖葫芦,糖壳在阳光下脆得发亮;有时是个木雕的小玩意儿,猴子爬杆的机关做得粗糙,却逗得苏泽兰唇角弯了弯。
他送的哪是玩意儿,分明是想在苏泽兰眼里刷存在感,却偏要装成“随手买的”。
“瞧瞧这是什么?”盛暄把手里的油纸包往桌上一放,得意洋洋地掀开。深褐色的糖渍梅子滚出来两颗,裹着细碎的桂花,“西街新来的胡商做的,比上次的还甜。”
彼时萧祈昀正捧着《戍边策要》给苏泽兰念书,闻言书页顿了顿,眼尾余光精准捕捉到苏泽兰指尖摩挲桌沿的小动作——这是他心动的信号。
这半个月来,盛暄像只开屏的孔雀,变着法儿往这儿送东西,从热乎的糖糕到会扑棱翅膀的竹蜻蜓,偏偏苏泽兰每次都看得认真。
“又乱花钱。”苏衍从药炉边抬头,手里的药杵碾着艾草,“当心你哥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盛暄梗着脖子反驳:“我用自己的月钱买的!”说着却悄悄瞟向苏泽兰,见他正捏起颗梅子凑到鼻尖闻,耳根又开始发烫。
“喂,要不要尝尝?”语气里的期待藏不住,连银甲碰撞声都轻了几分。
苏泽兰茫然地偏过头,左眼只能看见团模糊的藏青色影子,却能闻到梅子甜腻的香气。
他刚要开口,萧祈昀忽然合上书,指尖轻轻敲了敲案几:“方才苏先生说你近几日喝的药有忌口,不宜吃甜腻。”声音温和平缓,却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开。
他早就记下苏泽兰的用药禁忌,偏要在这时候说,就是不想让盛暄得逞。
盛暄立刻瞪向萧祈昀:“你懂什么!吃的好才恢复得好!”
“哦?”萧祈昀挑眉,将书往苏泽兰枕边一放,指腹刻意在苏泽兰后颈疤痕上碾过,“前日我让人炖的雪蛤羹,倒也清甜滋补。”这话刺在盛暄心头,偏偏语气里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
苏泽兰攥着梅子的手指紧了紧,能感觉到盛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能感觉到萧祈昀掌心停在肩侧的力道。
他故意放慢动作,等着看两人又要如何较量。
他连忙把梅子放回纸包,低声道:“二公子有心了,只是……”
“没有‘只是’!”盛暄打断他,把梅子硬塞进苏泽兰手里,“爱吃就吃,别听他瞎掰!”话音未落,他腰间玉牌“咔嗒”撞在桌角,糖渍梅子滚落一颗,在青石板上滚出细碎的糖霜。
手忙脚乱的样子,倒像是怕苏泽兰真的听了萧祈昀的话。
萧祈昀搁在案几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叩书脊,墨香混着药气在凝滞的空气里浮沉。他在等苏泽兰的选择,眼底的掌控欲几乎要溢出来——苏泽兰必须站在他这边。
苏泽兰捏着温热的梅子,能感觉到盛暄指尖残留的汗意,又能察觉到萧祈昀投来的目光像片薄冰。
“其实……”苏泽兰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梅子表面的糖霜,“这桂花味的梅子,倒能压住今日药汁的腥味。”
他偏过头,左眼翳膜后映着两人模糊的影子,唇角牵起抹极淡的笑,“前几日喝药时总反胃,师傅还说要寻些蜜饯来——二公子这梅子,倒是送得及时。”
一句话既给了盛暄台阶,又没驳萧祈昀的面子,把“被动接受”变成“主动需要”,两边都哄得恰到好处。
这话像块投入冰湖的软木塞,盛暄梗着的脖子忽然松了松:“那是!我特意挑的……”
“哦?”萧祈昀指尖划过书页边缘,语气缓和了些,“既然是压药味,那便吃一颗吧。”他起身替苏泽兰倒了杯温水,瓷勺在杯里转出轻响,“不过明日针灸前,可不能再吃了。”
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掌控,既显得大度,又定下了规矩。
苏泽兰“嗯”了声,小心翼翼地咬开梅子,酸甜的汁液混着桂花香气在舌尖漾开。他看见盛暄悄悄挺直了背,又瞥见萧祈昀往自己杯里多兑了些温水,忽然觉得喉间的药苦味,真的被这颗梅子压下去了。
窗外的枝桠晃了晃,筛下的阳光落在三人影子上,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棱角,都揉成了药香里若有若无的甜。
“这梅子核倒是小巧。”盛暄盯着苏泽兰指尖捏着的果核,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西街胡商说,是用漠北的野梅做的,核越小越甜。”
萧祈昀将温水推到苏泽兰手边,瓷勺柄上缠着的蓝布条晃了晃——那是前日替苏泽兰擦手时,怕他打滑特意缠的。
“漠北野梅性子烈,”他指尖划过杯沿,语气带着点书卷气的较真,“入药需配甘草调和,直接糖渍怕是会上火。”
苏泽兰含着梅子,听着两人一搭一唱。
“对了,”盛暄忽然一拍大腿,震得桌上药碗晃了晃,“前日我见集市有卖会转的风车,等忙完了……”
“二公子!”亲卫的声音突然在院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急促,“将军在前厅传您,说是边关急报!”
盛暄的话头被打断,眉头立刻拧起来:“急报?又是什么事!”他踢了踢凳子腿,却在起身时,下意识看了眼苏泽兰,“那我先去了,回头给你带风车来!”
“将军召见,不可怠慢。”萧祈昀起身替他掀开竹帘,目光落在他藏青常服上沾的糖霜,“快去罢。”
语气平淡,却在盛暄转身时,飞快地用帕子擦掉了苏泽兰指尖沾的糖渍。
盛暄到底还是大步往外走,靴底蹭过门槛时,回头又喊了句:“喂,泽兰!别听他瞎讲究,想吃什么告诉我!”声音消失在廊下,阳光透过竹帘缝隙,在苏泽兰膝头投下晃动的光斑。
萧祈昀望着盛暄消失的方向,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替苏泽兰拂去肩头落的梅花瓣:“你瞧他,每次都像被火烧了尾巴。”
苏泽兰捏着那颗小巧的梅核。
掌灯时分,萧祈昀看着苏衍刚替苏泽兰换完药,就又被顾凛昭骗走了,扭头看见苏泽兰对着桌上那串竹蜻蜓发呆,竹翼上还系着盛暄随手扯来的红绸子,歪歪扭扭地打了个结。
那红绸像根刺,扎得他眼疼。
“在想什么?”萧祈昀将温热的药汤递过去,指尖蹭过苏泽兰指节,“盛暄今日带来的玩意儿,倒是比上次的木雕猴子精巧些。”他刻意把“精巧”二字咬得略重,目光却落在苏泽兰握着竹蜻蜓的手上。
醋意藏不住,连声音都带了点酸。
苏泽兰端着药碗的手抖了抖,药汁晃出几滴。他知道萧祈昀在别扭什么——这些日子,盛暄总能从外面带回新鲜玩意儿,而萧祈昀因要研习兵法,很少出门,能送的只有些安神汤、滋补品,不如那些来得有趣。
“殿下每日给我念书、换药,”苏泽兰低头吹着药汤,声音很轻,“比什么都好。”
这话像蜜糖,精准浇在萧祈昀的痒处。
“哦?”萧祈昀放下药碗,忽然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苏泽兰耳畔,“那方才见你盯着竹蜻蜓笑,又是为何?”
他的指尖轻轻捏住苏泽兰的手腕,像在把玩一件易碎的玉器,“莫不是觉得,他比我更懂你心意?”
语气带着危险的试探,捏着腕子的力道也重了半分。这话问得直接,带着少年人罕见的执拗。
苏泽兰能感觉到腕间脉搏跳得飞快,像只被惊起的雀儿。他想起萧祈昀每日雷打不动地来念书,指尖总带着墨香;想起萧祈昀替他擦手时,会特意避开伤口,动作轻柔。
“殿下待我……”苏泽兰偏过头,左眼虽看不清萧祈昀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细致周全,泽兰……”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我心里都明白。”
话说一半,留足余地,既承认了萧祈昀的好,又没否认盛暄的存在。
萧祈昀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窗外传来盛暄指挥亲卫扫院子的声音,透着股没好气的烦躁。
萧祈昀看着苏泽兰耳根泛起的薄红,忽然笑了笑,那笑意里的得意与酸涩交织,像坛酿了一半的梅子酒,甜中带涩。
他满意苏泽兰的答案,却又恨这答案不够唯一。
“明日针灸,我陪着你。”萧祈昀起身时,顺手取走桌上的竹蜻蜓,将它插在窗台上,“至于这些玩意儿……”他顿了顿,指尖拂过竹翼上的红绸,“若喜欢,改日我让宫人做些更精巧的来。”
要用更好的东西,彻底取代盛暄的痕迹。
夜露渐重时,萧祈昀仍坐在榻边看书。案几上的烛火跳了跳,将他垂眸的侧影投在帐幔上,墨色衣摆拖在青砖上,沾了点苏泽兰换药时蹭落的药粉。
苏泽兰已在药力作用下睡熟,呼吸轻浅。
竹蜻蜓被插在窗台上,红绸子偶尔被穿堂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萧祈昀的指尖划过苏泽兰的发丝,心口那点酸涩与得意又翻涌上来,像坛未酿熟的梅子酒,甜意浮在表面,底下却沉着涩意。
烛芯爆响惊得苏泽兰睫毛颤了颤,萧祈昀连忙放下书卷,指腹不经意擦过苏泽兰耳后细腻的皮肤。那里的肌肤比药棉还要柔软,带着温热的气息,让他指尖微颤。
这柔软像毒药,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触碰。
犹豫了片刻,萧祈昀忽然俯下身,拨开苏泽兰额前碎发。
少年睡梦中蹙了蹙眉,似乎察觉到什么,往被里缩了缩。萧祈昀的呼吸拂过他耳后,能闻到淡淡的草药香混着药味,那是苏泽兰身上独有的气息。
唇瓣最终轻轻落在苏泽兰耳后,靠近疤痕的位置。那是苏泽兰最在意的隐秘处,他偏要在这里留下印记,宣示主权。
触感柔软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萧祈昀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苏泽兰无意识地哼唧了声,侧过脸,鼻尖蹭到萧祈昀的衣袖。萧祈昀猛地直起身,耳根比烛火还要烫。他看见苏泽兰耳后那片肌肤泛起极淡的红。
慌乱中,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竹蜻蜓的竹翼,将歪扭的红绸重新系了个整齐的结,像是在掩盖自己的失态,又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指腹在粗糙的竹纹上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收回手。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苏泽兰耳后那处极淡的吻痕上,镀了层银白的光。
竹帘外,萧祈昀的脚步声渐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仓促,却留下满室未散的、属于他的墨香,与苏泽兰身上的艾草味缠绕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悄悄发酵。
这偷来的亲密,像埋下的种子,迟早要长成参天大树。
次日清晨,盛暄又出现在漱玉院,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糖糕,还冒着热气。
他本想炫耀一番,却见萧祈昀正坐在榻边,手里拿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替苏泽兰别好散乱的发丝。那熟稔的动作,像针一样扎在盛暄眼里。
“你又来做什么?”萧祈昀头也不抬,语气平淡,“今日要针灸,别在这里碍事。”
盛暄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声响:“我来看看他!不行吗?”声音里的火药味藏不住,像被踩了尾巴的狼。
苏泽兰被两人间的火药味呛得咳了咳,连忙打圆场:“二公子的糖糕……”
“放着吧。”萧祈昀打断他,将银簪别好,指尖在苏泽兰耳垂上轻轻一捻,“时辰到了,苏先生该来了。”
指尖的触碰带着宣示性,故意做给盛暄看。
盛暄看着萧祈昀那熟稔的动作,心里像被猫抓似的难受。他想起自己每次来,不是撞翻东西就是说错话,哪像萧祈昀这般从容温柔。
可当他瞥见苏泽兰嘴角那抹无奈的笑意时,又梗着脖子道:“我就在这儿看着,谁敢碍事?”偏要争这口气,哪怕只是站着。
药香弥漫的房间里,三人各怀心思。
苏衍提着药箱走进来时,看着剑拔弩张的盛暄和不动声色的萧祈昀,又看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苏泽兰,忍不住低笑出声:“哟,今日这是什么阵仗?”
这话惹得盛暄脸爆红,萧祈昀则轻轻咳了咳。
苏衍将银针在烛火上烤得发烫,指尖沾了沾药膏,正要探向苏泽兰后颈的疤痕。
少年侧趴着,素白的寝衣褪到肩骨,后颈淡紫色的疤痕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旁侧一抹极淡的红痕像片飘落的桃花瓣,在细腻肌肤上格外显眼。
“这是什么?”苏衍的镊子“咔嗒”掉在铜盘里,药香氤氲的空气陡然一凝。
他指尖拂过那片红痕,触感微肿,分明是唇齿碾轧过的痕迹。
盛暄正凑在桌边看针灸穴位图,被这声质问惊得抬头,只见苏衍猛地扭头,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自己:“二公子昨日守到多晚?”
“我……”盛暄被瞪得莫名其妙,摸了摸后脑勺,“昨天送完梅子就走了啊!”
他瞥见苏衍视线落在苏泽兰耳后,顺着望去,那片红痕刺得他瞳孔骤缩。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清醒——不是他做的。盛暄心里飞快盘算,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袋里的玩具。
“看什么看!”苏衍见盛暄盯着红痕发愣,误以为他在得意,药杵“咚”地砸在案几上,眼神却像要把盛暄千刀万剐。
萧祈昀端着温水的手顿了顿,瓷勺在杯里转出细碎的涟漪。他垂着眼替苏泽兰擦拭后颈,长睫掩去眸底的波澜,指尖却在那片红痕旁刻意放缓了动作。带着点隐秘的得意,又要装作无辜。
“不是!...我没”盛暄急得跳脚,却在瞥见萧祈昀耳尖不易察觉的红晕时,突然闭了嘴。
他想起昨夜离开时,萧祈昀还在榻边看书,又想起白日里萧祈昀替苏泽兰别发簪时,指尖在耳垂上停留的异样。那红痕的位置刁钻,除了俯身贴近,根本够不着,再加上萧祈昀平日里对苏泽兰无微不至的照顾,想起昨日自己走后,萧祈昀那意味深长的笑——原来这小子早就占了便宜!
心口像被塞进团乱麻,又酸又胀。盛暄盯着那片红痕,越看越觉得刺眼。
凭什么萧祈昀能悄摸摸做这种事,自己连喂颗梅子都被念叨?他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暗暗决定要找机会“讨回来”,不能让萧祈昀独美。
一股好胜心被点燃,非要跟萧祈昀争个高下。
苏衍没再理会盛暄的辩解,气鼓鼓地将银针在火上烤得发烫。
苏泽兰在药力中哼唧了声,后颈肌肉紧绷,那片红痕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在无声地嘲笑着满室各怀心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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