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方芳咳得厉害,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肝肺呕出来。”
越来越大的声音吵醒凌晨才睡着的易华,他顾不上困倦:“妈,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请假休息一天?”
易诚不以为然:“多大点事,请什么假,请一天就少一天的钱,你妈还没那么矜贵,吃个药就好了。”
方芳按着胸口:“妈没事,你爸说得对,我吃点药就好了,咳,咳…”
易华看着方芳青紫的脸,她两颊的眼袋凸在颧骨处和谐得看不清原本的面容,不太像没事的样子,不过她的身体她知道,她说没事就是真的没事吧。
厂里的机械声不好听又动听,修长的手指嵌入一丝丝灰尘,时针旋转,灰色指甲吃掉白里透红的肌肤。
“方芳,听说你儿子都快三十了,还在家吃白饭呢?”
方芳尴尬的笑了笑:“什么叫吃白饭,我儿子只是在家学习,等他考上了,可是要坐办公室的。”
“我跟你说,这孩子就不能太娇生惯养,十几岁就应该让他独立了,你跟我学着点吧,我家小茵十八岁后花的钱都是我借给她的,她现在都连本带利还给我了。”
旁边的工友插话道:“李娟,你家女儿有那么懂事?”
“当然,我们约定好的,有借有还,我借她一千她还,她还我一千二呢,大学的学费她都自己赚,不够的就贷款,高铁那玩意贵,她就坐大巴回家,这几年她都省了几万块。”
工友惊讶道:“几万?真能省那么多?”
“我骗你干吗?又没钱拿。”
李娟一脸自豪:“我女儿说了,读这大学没用,不然光打工就能省下十几万,不过她也不傻,她让我小女儿去学美容。”
“我没记错的话,你小女儿还在读初中吧。”
“赚钱才重要,还读什么书,她俩姐妹现在都快赚三十万了,她们怕我辛苦,还要买辆靓车给我玩玩呢?”
“你家怎么教的孩子,传授点教育方法给我学学,让我也享享清福。”
“也没怎么教育,主要是孩子听话。”
她们说得起劲,方芳一句话也插不上嘴,机械的声音抽取空气,胸口一阵一阵的闷疼,方芳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暗流在往上涌。
“机尾那吵什么呢?手脚快点,别再交头接耳。”
“咳,咳,洗手池上黏着一团血,方芳僵在镜子前,直到门外传来走路声,方芳连忙打开水龙头,大水一冲,人类的精气神也随之流进下水道。”
家中的厨房没有温度,散落的蔬菜滚进沙发底下。
躯体僵化将人定在圈里,但易华的耳朵还没有到聋的地步,门外的那声巨响吓得他的心脏骤停,他眨下眼皮遮掩身体上的不自然。
“妈,妈,易华打开门看到的就是不省人事的方芳,他连忙冲上前。”
医院的走廊异常宽敞,头顶的天花板比家里低,低得压抑人的热情,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只是照不到病床上,周围的味道似乎夹杂着冰冰冷冷的水汽。
“华子,妈口渴了,你去给我打点水。”
“好,我这就去。”
病床前很少有家属,因为看病要钱,而钱在工作上,在病床前走动的,除了清洁工,护士,就是医生,白衣天使推开房门:“2号床方芳,你家属呢?”
“医生,他们不在,你有什么直接跟我说就行。”
方芳看医生的神情不对:“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医生摇了摇头:“是肺癌,已经中晚期了。”
“肺癌?方芳的脑子停止了思考,为什么是癌症?喉头蔓延开的血腥味极其反胃,逼得她说不出话。”
易华回来时,病房里已经回归平静,他放下水:“妈,医生怎么说?”
方芳抠着手中的老茧:“没什么大事,就是要住一晚观察观察,华子,你回趟家,给我带点洗漱用品。”
方芳的眼睛太过浑浊,易华没有看出她眼睛里的微红:“好,我这就去。”
易华一走,方芳紧绷的身体顿时散了力气,她瘫坐在床头,眼泪滴落在床铺上迅速干涸,病房里没有人,自然没人看见她疲惫神色中暗藏的绝望。
易华提着东西刚想出门,门口响起落锁的声音:“妈,你怎么回来了?”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了,再说那医院太冷了,妈不爱住。”
恍惚间,日子一天一天的过。
“妈,你刚出院,就别干重活了,能不能请半个月假休养,想到方芳之前说的话,易华改了口,几天也行,别留下后遗症了。”
“请假?你拿钱给我啊,你要是能养我,妈也不会这么辛苦?”
易华没想到方芳会这样说,也许她是无意的,但是她的玩笑话在易华的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妈,钱是赚不完的,少做一天,也不会饿死的。”
“这年头,就要多攒点积蓄,不然以后怎么办?上次住院,半天就花了我好几千块,早知道,就不去检查了,心疼死我了。”
方芳没有听易华的话,她也不是铁人,她再次进了医院,再次花了几千多,本来打算省钱,结果又贴进去了一个月的工资,不过她是在工厂出的事,没有人知道她两进两出。
在某种情况下,玩偶和小丑同一性质,易华脱下笨重的玩偶服,汗珠腌得眼睛模糊,毛绒绒的绒毛闷得他的脸色暴红,周围没有给他遮阴的地方,他只好坐在街边喘气。
酒杯相碰,手臂相撞,饭局是这群打工人的唯一消遣:“这间大排档的菜好吃,兄弟们多喝点。”
“诚哥,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大儿子。”
“怎么可能,这个点我儿子还在家学习呢?易诚看都懒得看直接否定。”
怕自己真的看错,易诚身边的工友瞪大眼睛:“诚哥,那就是你儿子。”
易诚无所谓地瞥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洒了手中的酒,激动地站了起来。
察觉到身旁的人影,易华强撑着站起:“你好,看一下…”
“爸,易华没想到会撞到易诚,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易华这是在打易诚的脸,他脸色铁青,也顾不上旁边的工友,生气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爸?你不应该在家学习的吗?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一连串的质问,问得易华语塞:“我…”
易诚没有闲功夫等易华解释,他上前拽过易华手中的传单扔进垃圾桶:“行了,你跟我回去。”
“啪,这一巴掌麻痹了易华的神经,成千上万个蜂蛹在他的耳朵里蛄蛹,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方芳拦在易诚面前:“你干嘛打孩子?”
“你问问他做了什么,发传单?我这张老脸都让他丢尽了。”
“不就是兼职发传单吗?这事是我同意的,一两个小时多而已,碍不着学习什么事。”
其实易华没有跟方芳说过,但方芳觉得易华该出去走走,兼职也好,起码能出去和别人交流,整天窝在家里,再好的人也要给闷坏。
易华听这话,心里难得发起酸来,但更多的是高兴,可下一秒,这美好的虚幻被打破。
“慈母多败儿,他就是被你宠坏的,不学习?不考试?你难道想让他和我们一样打死工吗?”
易华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初他就知道自己不聪明,想读完初中就去打工,他爸说不可以,初中出去就是打死工,起码得读完高中,可高中后又说读都读了,咱在往上爬一爬,读个大学,好像每一步都由不得他来决定。
他觉得他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多年来的隐忍迸发至喉咙,易华大声地反问道:“爸,做什么不是做,只要能赚钱不就行了吗?”
“你要进厂?那你这些年的努力与坚持又算什么?”
易诚的话把易华问住:“算什么?他也不知道算什么?他不禁苦笑,算遵循自然规律吧…”
不聪明没有什么,最可怕的是,一家人没有一个有脑子的,不聪明又笨也不算什么,最最可怕的是,被人类欺骗,这一瞬间,易华对世界很失望。
方芳看着易华红了眼眶,她有些不敢认,她的儿子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好像一碰就会碎,她抚着易华的背:“华子,别听你爸的,你要是觉得考试太累,咱们就不考了。”
“长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什么?在工厂累死累活赚几千,哪有坐办公室,轻轻松松地赚几万好,他不考,就只能做那些低等的工作,只有考上了,才有大把的挑选机会。”
方芳扯着嗓子:“我不懂什么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懂什么工作是低等的,我只知道我儿子不开心。”
“你现在是在怪我吗?易诚抬脚踢翻垃圾桶,你的眼皮子就只装得下了那点蝇头小利,等华子考上,赚的钱就能把你砸死。”
“爸妈,你们不要再吵了,易华的脑袋快要炸开,他受不了了,转头跑进房间。”
“你看,吵什么吵,华子不高兴了。”
易诚不服:“要不是你先说我,我怎么会跟你吵,怪谁?”
“华子,出来吃饭了。”
“妈,我不饿,易华说的不是假话,他真的不饿,他不喜欢吃饭,只适合喝粥,一两口粥就能填饱肚子,而填饱肚子只是为了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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