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昏暗中,赫斯提亚握着雯戈莎的手。她将她的右手托在胸前,虚虚合掌。
愤怒与苦痛,从女奴与赫斯提亚交握的手开始蔓延,赫斯提亚品尝到女奴压抑而躁动的情绪。他人的沉重情感在一瞬间掌控了她的头脑,但很快便如潮水般褪去了。她将这些从雯戈莎那里带走了。
陡然失去这些“负担”令雯戈莎打了个寒战,她说:“多亏有你,否则我一定没办法忍受那群……”
雯戈莎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液里分布着血丝:“我想不出能拿什么词来形容他们。”
“伤还是很严重吗?”赫斯提亚问。
“伤总是好不了的,”雯戈莎满不在乎地说,“但这个不是,只是牙龈出血而已,别担心。”
赫斯提亚松开雯戈莎的手:“如果伤口恶化,一定要和我说,我会想办法。”
“算了吧,这种程度不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吗,”雯戈莎让她别这么紧张,“而且你的处境不也很难。天天和那群奴隶主打交道,还要绞尽脑汁想怎么给我们争取些好处。”
赫斯提亚说:“那些本就是你们该有的东西。”
“不是‘你们’,是‘我们’,”女战士摇摇头,纠正牧羊人的措辞。她指了指牧羊人,又指了指自己,“那本就该是我们拥有的东西,生命、尊严,和自由。”
雯戈莎转移了身体的重心,盘坐的姿势从靠墙变成前倾。她心爱的长矛靠在她手边,破破烂烂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不过,能带来胜利就是把好武器,雯戈莎是这样说的。
而那把长矛确实做到了。自从雯戈莎进入角斗场没多久,从野兽人手中抢来这把长矛,长矛便为她带来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胜利。
角斗士们会在一场战斗结束后,用凯旋之绳记录自己的胜败。那是从腰部脊椎起始,沿腰蔓延的一线痕迹,由身体主人自己留下的许多小口组成。斗士用刀隔开足够深的伤口,若战斗胜利便任其自然愈合,留下红色的伤痕;若是战败后仍有幸活着,就在伤口里塞进泥土,让其长成黑色的疤。
雯戈莎的凯旋之绳,总是奴隶同胞间那个红色更多的。
雯戈莎说,在被带到霍赞前,她是家乡最好的猎手。
事实也确实如此。修长而强健的双腿让她善于奔跑与转移方位,当她在角斗场上辗转腾挪时,就像一匹奔跑在稀树草原上的骏马。赫斯提亚相信,雯戈莎即使在崎岖戈壁中也能如履平地。
女战士突然抬头看向奴隶洞窟的穴顶:“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她们安静下来,赫斯提亚与她一起侧耳细听。来自地面的声音被穴顶厚重的石与沙削弱得厉害,赫斯提亚起初什么都没有听见,直到她盯住上方的黑暗盯得双眼干涩。
她听见了一种疑似群虫共同鸣叫的嗡嗡声。当然,那不会是真的昆虫,那是重型运输车碾过道路的声响。
“这次又运什么进来了,人?还是野兽?”雯戈莎问。
赫斯提亚同样不清楚。但她还是对雯戈莎说:“前几天他们刚抓了十七只沙虫。最近,你还是多小心吧,至少打赢后别再挑衅那些贵族了。”
“哦,”雯戈莎笑起来,“别为我担心了,赫斯提亚,我心里有数。”
牧羊人叹气道:“你总是我们中最张扬的那一个,怎么能不让人担心呢。”
女战士便拍着胸脯向她保证:“放心好了,我又怎么会不听牧羊人小姐的话呢。”
“走吧,去看看其他人吧,他们都在等你呢,” 雯戈莎说,“给他们讲讲外面的事,再见见前几天来的新人。你时间有限,不是吗?”
2.
“那是谁?”安格隆问身边那位名为奥诺玛默斯的老战士。
他与奥诺玛默斯坐得很近。来到奴隶洞窟后的几天里,他从这位温和而智慧的老战士那儿学到了很多。奥诺玛默斯会边擦拭他的盔甲边向安格隆讲述贫民窟的生活,这正是安格隆不了解、又应当知晓的。他会用低沉的嗓音回答安格隆尚且青涩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有人会以他人的痛苦为乐,比如他究竟该向谁宣泄怒火。
他表现得平和而沉稳,但疤痕交错的脸能够证明他的意志绝不比任何一个人温吞。奥诺玛默斯成了安格隆离开高山后的引路人,教导他如何作为一名角斗士来生活。
奥诺玛默斯知道安格隆问的是谁,因为那个人已经踏着轻柔的步伐走向他们了。
安格隆看着老战士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轻松快意的笑意,这几天里他还没有见过奥诺玛默斯这样笑。老战士笑着说:“那是赫斯提亚,我们的牧羊人小姐。她应该是特意来和你说说话的。”
“我没有在洞窟里见过她。”
“这里可不只这一座洞窟,而赫斯提亚的‘房间’要更特别一点。”
“她是个难得的好人。”奥诺玛默斯说。
她看着实在不像个战士。
体态纤瘦,轮廓柔软的年轻女性,有着与形体相匹配的轻盈步伐,行走时,披散至臀部的蜷曲长发呼吸般颤动着。那是很特别的发色,一种黯淡但干净的灰金色,朦朦胧胧,蓬松得如同轻雾。赭红色长袍覆盖在苍白的皮肤上,袒露出前胸与手臂。
比她的脖颈还要粗大的金属环紧锁住她的咽喉,凌乱的网状伤疤就从装置的底座下延伸出来,爬满了她的前胸。这并不像角斗士的武器或野兽外骨骼留下的创口,而是某种器具留下的划痕。
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战斗奴隶们显然是做不到这点的。但她的脚腕上又实实在在地拖着锁链,这昭示着她确实是一名奴隶。
与她的金发同样特别的,是赫斯提亚眼窝中奇异的银色双眼,白银色的愁绪在那双眼眸中流淌。
她来到安格隆面前,先与奥诺玛默斯打了招呼。沉默片刻,才轻声对安格隆道:“我是赫斯提亚。”
这便是赫斯提亚的自我介绍了。
赫斯提亚以相当谦逊的姿态,在这位年轻的角斗士面前跪坐下来,微微颔首。赫斯提亚注视着他,直到他同样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才内敛地微笑起来,继续说下去:“很高兴认识你,高山的孩子。”
截至此前,安格隆的确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安格隆对她留有印象。
在那个地狱似的深坑里,在那座摇摇欲坠的金属塔上,安格隆曾远远向看台望过去。在那里,他与一个金发女性对上了视线。她不太一样,与看客、与其他奴隶比较,都不太一样。
3.
几日前的“游戏”,此时此刻仍然能在安格隆脑海里清晰地重播。
血腥的求生中,结束他人的生命成为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安格隆只是向上爬,试图躲避正发生在周围的混乱。可很快他不得不面对这一切,不停地打落伸向自己的手臂,推开那些试图把他拽下金属构架的可怜人。他一次又一次敲碎别人的头颅,一次又一次扭断他们的脖子,尽可能用没那么痛苦的方式杀死他们。几分钟前这些和他一起被驱赶到坑底的人们还在互相扶持,而现在仅仅是让一根钢条上趴伏下两个人都成了奢望。
当那些人试图杀死他时,杀死他们。
对此,安格隆无师自通。他好像天生就清楚该如何迅速利落地夺走他人的生命。
可他又是那样痛苦。
他能够感受到。从越来越多的死去的奴隶身上,从他自己的心底。灵魂的哀哭涌动成风暴,在他心头盘旋。他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优秀的记忆力让他能精准地回忆起那些人死前的表情,还有他们从塔上跌落的姿态。肢体在酸液中溶解,骨骼沉入看不见的池底,象征一个人还活着的凄惨尖叫戛然而止。
直到他与那个金发女性对视。
安格隆现在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赫斯提亚。
空洞。
在一众质密的情绪中,赫斯提亚的痛苦是空洞的。可那并非虚假。
她的情绪庞杂而难以捕捉。她的痛苦似乎不只来自她本身——那样多来源不一的痛苦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又离开,像溪流途经浅滩。而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在他人的对比下显得太过飘忽不定。
这很奇怪。
他忍不住向她投以更多目光。
4.
“他与您很亲近,”赫斯提亚对奥诺玛默斯说,“您并不真的把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待。”
奥诺玛默斯注视着安格隆,说:“在这里,我们总是不能把孩子当作‘孩子’对待。”
那样是活不下去的。
“他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了。”
“是啊,毕竟他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奥诺玛默斯道,“这几天他表现得很好,不比洞窟中的任何一个角斗士差。他未来会有大成就的,只要他能接着活下去。”
赫斯提亚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男孩,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男孩能听见他们说的话:“您要把他带在身边培养吗?”
“培养?”奥诺玛默斯笑着摇了摇头,“算不上。我做不了太多,只是给他讲讲故事。”
他站起身,四肢上的锁链随着动作哗啦哗啦地响。奥诺玛默斯活动了几下因久坐而僵硬的关节,问起外面的事:“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霍赞的四季没有太大区别,不过当生长在热砂上的刺灌开出黑色的米粒小花时,人们会知道,相对多雨的季节即将到来。
赫斯提亚回答:“花开了。”
奥诺玛默斯盯着漆黑的洞顶,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赫斯提亚说,“上次我告诉您同样消息的日子,仿佛还是不久前。”
她环顾四周,视线从那些在阴影中沉默着的奴隶头顶扫过。都是她熟识的面孔,能活下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奥诺玛默斯让她有时间可以和安格隆聊聊。
赫斯提亚说她会的。
当然,不是今天。她在这个洞穴停留的时间过长了,守在大门外的高阶骑士空放了一枪,算作提醒。
“我要去下一个洞窟了,”赫斯提亚说,“您有什么托我带的话吗?”
奥诺玛默斯侧首思索一阵,最后对她说:“那就告诉我那几个老朋友,说我一切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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