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久的沉寂被打破了,光与声音撕裂黑暗的世界。
拥有银色双眼的孩童苏醒了。
她意识到自己仰面躺倒在巨大的圆形祭坛上。祭坛上方的琉璃穹顶流光溢彩,描画着飞云骤雨、惊海奇石。晨光从最顶端的采光口倾泻而下,她正沐浴在这束光柱中,尘埃在光的身体里飞扬。
如水的光在祭坛与雕花立柱上流淌,各色宝石呼吸般地闪闪发亮。只有她一人存在的神殿中,一切显得那样光辉、那样美好。
孩童睁着眼,望向采光口里那个遥远的天空。
这是个波光潋滟的美丽世界。
克勒斯神庙的壁画里没有神明,只有努凯里亚的山川河流、鸟兽虫鱼。人为赋予艺术价值的顽石歌颂着,努凯里亚在色彩中熠熠生辉。
脚步声。
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可其实已经近在咫尺。
一对青年,一对兄妹。有着相同的头发和眼睛,相同的麦色皮肤,相同的银假面。他们穿越门廊而来。
他们把她带走了,交给一名穿着银盔甲的骑士。
孩子觉得那副甲胄很漂亮。
“从今天起,你要为这里的人服务,用你的灵能。”
青年中的男性对她说。
“你要好好学,别让我们失望。”
青年中的女性对她说。
啊。
孩子的思绪有瞬间的错乱,但她很快记起了他们的身份。
那是朗古斯家的两位,那是他们尚且青涩的时候。
但孩子是不该认识他们的,那时她尚未见过两人,她的记忆从她在神殿中苏醒才开始。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梦就醒了。
赫斯提亚坐起来。
她环顾四周,确认自己仍睡在地下洞穴网络中那个小小的单人隔间里。
光秃秃的岩壁和凹凸不平的路面,这里与关押战斗奴隶们的区域别无二致。由于赫斯提亚与其他奴隶不同的工作性质,为了方便管理,高阶骑士在最靠近外围的地方开凿出容一人的隔离室,单独监管赫斯提亚。
为数不多的便利,是一桶随时更换的清水。因为贵族老爷不会高兴一个脏兮兮的奴隶与自己共处一室。这已经非常奢侈了。
外面忽地喧哗起来。
铁锤的敲击声,矛尖刮擦地面的声音,穿插着粗野的咒骂。
隔离室有一扇小窗,用铁栏杆封死。赫斯提亚走过去,踮起脚,可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隔离室的门被打开了。特卢佐站在那里,看着她:“来吧,朗古斯家的大人要见见你。”
“请问,”赫斯提亚试探着开口,“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
“哦,”特卢佐似乎心情不错,相当干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一场战斗奴隶角斗。”
“啊,对了,”他像是心血来潮地想起来,“之前那个叫安格隆的新人也在其中。”
2.
“好久不见,我们的牧羊人小姐。”
特卢佐没有将赫斯提亚带到看台,而是把她引进一处单间。有限的空间没有妨碍设计师发挥,显然,他倾全力来满足贵族们对奢靡的欲求。
当她走进这有着纯金吊灯的休息室时,早已落座的女人向她问好。
奥瑞娅·庞皮利娅·朗古斯注视着她,不加掩饰、而已成习惯的傲慢在冷绿色的瞳孔中沉淀。由颅骨发冠高盘的黑发与褐色皮肤,仿佛涂抹了油脂般富有光泽。
她是位肩宽体长的女士,□□在经年累月的锤炼后形如精钢。此种体型差距下,站在奥瑞娅面前的赫斯提亚便更显得脆弱瘦小,即使奥瑞娅并未着甲,只是身披贵族们日常穿着的长袍与丝绸内衬。
双膝落在红丝绒的地毯上,赫斯提亚以额触地:“女士,为您屈尊降贵的召见,赫斯提亚感到无与伦比的光荣与惶恐。希望赫斯提亚的卑污,不使您感到冒犯。”
她展示出比平日更彻底的谦卑与恭敬,因对象的特殊。
赫斯提亚猜不透奥瑞娅的来意,她与这位女士接触的次数只手可数。换言之,她并不像了解其他贵族那样了解奥瑞娅,也就无法再像往常那般取巧、斡旋,乃至投其所好。她不知道怎样迎合这位女士才最合适。
十几年过去,自她和她的兄长奥雷利乌斯,把赫斯提亚带到霍赞后,时间的流逝只让奥瑞娅变得越发成熟、锐利,以及魅力非凡。她没有一丝一毫疲软的迹象,贵族间的奢靡往来不曾腐蚀她的锋芒,她风头正盛。
她的兄长也是如此。
于是朗古斯是那样与众不同,可又完美融入进努凯里亚。
“起来吧。”奥瑞娅神色不变,她稳坐着,赫斯提亚的卑微,似乎没有使她产生任何能被称为“得意”的情绪。
赫斯提亚依言起身,沉默地站立。
此时,转播屏幕亮起,欢呼和咆哮在这间小而安静的房间响起。
“啊,”奥瑞娅淡淡地说,“比赛开始了——你可以表现得更自在些,牧羊人,你在另几位面前的小聪明呢。”
“……”
奥瑞娅接着道:“我只是来看个比赛,聊聊天。”
她并不需要一名奴隶提供的优越感。
赫斯提亚做下判断。为对方作派的不同,她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或许自己的确因与朗古斯家的短暂交错——她记忆的起始便是神殿中的双子——产生了某种雏鸟情结,可仅此而已了。赫斯提亚清醒地明白,奴隶主和奴隶,统治与被统治的,这就是他们之间最本质、最真实的连接,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她缓慢地抬头,思考,权衡利弊,然后说:“……您,与那位先生,似乎都不太热衷奴隶比赛。”
因此赫斯提亚看见奥瑞娅出现在这里时,才会觉得讶异。
“奴隶表演,能给我带来什么呢?”奥瑞娅从屏幕上移开视线,轻轻抚弄着右手食指上的银戒。她的眼珠最后固定在赫斯提亚的方向,笑了笑,突兀地说道:“不回头看看你的兄弟姐妹吗?”
赫斯提亚垂首,默默无言。许久后,在一阵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嘈杂中,奥瑞娅耐心地等待,而赫斯提亚终于回过身,面向画面混乱的屏幕。
战斗奴隶在尘土飞扬的热砂上厮杀,座无虚席的观众台,传来对于赫斯提亚来说太过遥远的欢呼。镜头正向人群中的一名奴隶拉近,他的身边是尸体凌乱形成的“隔离带”。
赫斯提亚看清了,那是手持铁斧的安格隆,戴着连纹理都模糊不清的破旧头盔。
3.
他从那个死去的角斗士手中夺下铁斧。
圆形场地阳光炽热,他却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沐浴在雨中。腥臭而黏稠的液体如同暴雨,从不同人的喉管或颅骨里倾泻在他的皮肤上。人群的欢声是如此虚无,拳脚击打所带来的清脆骨裂,以及那些或沉闷或凄厉的痛呼,对于他来说,才是近在咫尺的东西。
他的眼里只有血染红的沙地,和角斗士们伤痕累累的身体。
安格隆浸泡在角斗士的鲜血里,浸泡在他们野蛮生长的求生欲,以及濒死的不甘和痛苦中。
他感到迷茫,本能驱使着他躲闪一次又一次攻击,随后干脆利落地夺取下一条生命。他陷入巨大的矛盾中,他的人生就这样在努凯里亚扭曲的秩序下开始了,可他又觉得一切不该如此。
安格隆反手打掉刺向胸口的长矛,那长矛在他手中应声而断。他横向挥出铁斧,巨大的力量下,一颗头颅离开了它的主人,滚落在沙地上。
血从安格隆的额头、眼角,和下巴滴落。
他躲过紧随而来的钉锤,那属于另一位伺机而动的角斗士。当他的拳头撞上角斗士的胸膛时,那人的胸骨便如纸张被团揉一般,碎裂了。安格隆越过瘫软的尸体,握紧手中的铁斧,准备迎接新的攻击。
一直以来模糊不清的困惑在他的心底成形,浮现出具体的疑问。
那些人,那些坐在看台上、高高在上的人,他们在为什么欢呼?什么样的人会以他人的痛苦为乐?
而他所在的那个洞窟中,彼此以兄弟姐妹相称的斗士们,是否有一天也要站在这里,为生存而厮杀?
最后一名败者,安格隆认识他。在走进角斗场前,这名老兵曾提醒过他,他佩戴的头盔的前任主人是谁。
“老库尼戈拉斯最后死得很惨,别重蹈覆辙。”
角斗士微笑着提醒他,笑容因虬结的伤疤而显得丑陋。
安格隆短暂地迟疑了。
随后,原本倒在地上的角斗士,将匕首送进了安格隆的身体。
面对死亡而产生的恐惧、绝望,以命相搏的决然、歇斯底里,安格隆品尝到来自角斗士的汹涌情感。
疼痛使安格隆在厮杀中发热的头脑变得愤怒而朦胧,他将持刀的角斗士掀翻,结束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
这是最后一人了。
圆形建筑的顶端,爆发出整齐的呼喊。
安格隆!安格隆!
人们用排山倒海的热情高喊他的名字。
就好像此刻他不是什么低贱的奴隶,而是万人敬仰的英雄。
这种极端的反差令安格隆的思绪更加混乱。
奴隶的尊严应当是一种奢侈,此刻又变得廉价而泛滥。
为胜者倾洒的花雨落在安格隆的面上、肩膀,还有武器上,也落在尸体和血泊上。
这是正确的吗?
这能被称得上有尊严吗?
战斗,杀死对方,而后赢得尊重?
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是努凯里亚以此种方式运转着。
光,花雨,声浪。
种种似真似幻的感官中,安格隆高举双手,饱饮鲜血的利斧上污痕斑驳。
他为自己赢得的“尊重”,不由自主地心潮澎湃,而悲伤在心脏深处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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